解读(第3/5页)
这一部分,私家版和公开发行版都是这样的:“鸟点了点头,走出酒吧。他坐的出租车在被雨淋湿的柏油路上急速奔驰。如果孩子在被救活之前出了事故死了,我迄今为止的二十七年生活就都没有意义了。鸟想,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深重恐惧感笼罩着鸟。”
我自己认为,在这部分,小说文本世界里的发展趋势已经被决定了。在此之后,印上两个星号,又像是把罗宾29 式的所谓大团圆结局翻译过来了似的,加上了三页零四行。如果这部《个人的体验》不是四百五十页的长篇,而是一百页的短篇,我会把小说截止在上面引用的部分,是应该能够取得必要的效果的,但我在如何处理长篇小说最后的收束上,一直持有固定的看法,如果缺少那样的尾声,内心总会觉得小说没有完结。
而我制作的私家版文本的尾声,是从鸟乘坐的出租车到达堕胎医生的医院门口处开始的,所有的照明灯都熄灭了,夜深人静之际,鸟浑身被恐惧的汗水濡湿,但他的体内却奔涌着喜悦的热血。现在他的情绪比任何一页上所写的心理状态都更为高昂而充满肯定。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正义的剑客,必须在出租车里的恐惧感和现在拍打堕胎医生的医院屋门时满怀欣喜的安心感之间,保持一种紧张的平衡。
院门对面亮起了脏兮兮的黄色灯光,鸟觉得连那灯光也灿烂耀眼,或许是歇斯底里型的视觉异常所致。门开了,医生滑稽地带着粉色和白色条纹交错的压发帽,一脸不高兴地伫立在黄色的光晕里。他感觉像是漫画里近视眼的昆西该。鸟声音如歌,说:请把孩子还给我吧,因为我想应该带去做手术,争取让他存活下来。然而医生很冷淡地回答:
“孩——子?这事情已经结束了,正在送往火葬场的路上。您知道,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很多事情是没有可能重新来过的。”
于是,我的私家版《个人的体验》至此骤然终结。我喜欢用会话结束小说的方法,这样感觉很爽。
在公开发行版,婴儿安全无恙地被鸟取回,年轻的父亲把他送到医院做了手术。经过手术得知,婴儿的病不是脑疝,只不过是头盖骨上生出的肿块。婴儿的智能指数可能会很低,但至少能够像一个正常婴儿那样开始他的新生活。鸟夫妇站在众多婴儿床中间那个宛如巨大虫笼的白色床前。鸟重新接受了“忍耐”这一生活主题,失去了充满孩子气的“鸟”的外号。
(对公开发行版的结尾,愚蠢或轻易的大团圆之类的指责,已经成了有关我的小说的定评。这再一次告诉我,在现代文学领域,大团圆是怎样被视为应该憎恶的敌人。但我并不认为,鸟夫妇抚育智能指数可能很低的孩子,必须不断地忍耐下去的生活,是包孕在幸福的光芒之中的。我个人从来没有想到把公开发行版的结尾叫作大团圆。)
那么,这两个版本的《个人的体验》,哪一个更为成功呢?我自己很想支持公开发行版,但觉得也许私家版会得到肯定评价,至少,公开版已经遭到为数不少的非难,而私家版则具备尚未被任何人攻击的优势。
于是,对公开版的发行负有责任的我必须重新站出来为其辩护。我的自我辩护演说是这样的:这部小说所有的意象,直到鸟转向的瞬间,都朝着负的方向、下降的方向倾斜,小说是沿着否定性的下坡一路展开的。
因此,鸟做出决断以后的三页零四行的分量,必须呈现出能够使倾斜而下的小说充分逆转到正面的方向、上升的方向去的趋势;必须加重朝着肯定方向上升的砝码,直到足以恢复小说力学的平衡。在这样的意义上,我觉得公开版比私家版更为安定。
在我的私家版里,只有鸟坐在朝着医院疾驰的出租车上的昂扬情绪,还有朝着堕胎医生鸟说出的一句台词里,具有正面要素,仅只这样的分量,让人觉得还不具备把这部小说巨大的负面倾斜扳转到平衡状态的力量。基于这样的理由,即使我能够获得这部小说改版的机会,也不会考虑把私家版作为第二个公开发行版。
也就是说,制作这样一本私家版,这么一个自我辩护味道浓厚的结局,不过是一个没有多大意义的游戏而已。
人文主义传统的重建
也许细心的读者已经注意到,在上引大江的自我辩解文章里说到,恰恰是因为“多年来热心阅读存在主义小说”,使他坚信“鸟”的“戏剧性的心理转变”是理所当然的。这提示我们,大江对存在主义文学的共鸣并不限于否定性的一面,至少在写作《个人的体验》期间,他已经转而从中发现了肯定性的资源。
非常有意思的是,大江的这种转变,和后期萨特自己努力摆脱存在主义的否定性思维,实现立场转变的路向是很接近的。首先,如前所述,萨特的存在主义文学,本来就是在抵抗纳粹运动的经验中产生的,在作品里展现人之生存的无奈,从另一面说也是在召唤反抗既存现实的积极行动。其次,“二战”结束不久萨特发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1946),已经开始从积极的意义上重新解释存在主义,而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萨特不仅积极提倡“介入的文学”,更直接投身政治抗议,站在弱势民众一边反抗国家强权,猛烈抨击法国的殖民主义政策,支持阿尔及利亚的民族解放运动。就像马尔库塞所分析的那样,本来存在主义的思想逻辑很容易导致和既存现实的妥协,但萨特本人选取的思想方向却是“彻底对抗的道路”,这就使“哲学变为政治学”,而正是“在这种政治化了的哲学中,基本的存在主义概念经由向这种现实的宣战意识而被拯救出来”。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