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扣厂野餐会(第2/5页)

除此之外,人们还会瞎胡闹——寻欢作乐。柜台上提供的饮料最多也只是柠檬汁,但是男人们会带来自装和瓶装威士忌。黄昏来临之时,也许会发生扭打、喊叫,喧闹的笑声穿过树林。接着,河边上有一个男人或青年被整个地扔进河里,溅起了片片水花;要么就索性将他的裤子扒掉。若格斯河的这一段水很浅,因此几乎没有人会淹死。夜幕降临之后,人们开始放焰火。在野餐会的鼎盛时期(至少在我印象中是“鼎盛时期”),人们还举行方形舞会,有小提琴伴奏。但是据我记得,到了一九三四年,这种过分铺张的庆祝活动就被削减了。

下午三点左右,父亲会在踢踏舞的舞台上作一次演讲。演讲总是很短,但无论是年长的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专心致志地聆听;女人们如此专注是因为她们在厂里做工,或者嫁给了厂里的工人。随着经济的不景气,就连年轻的男人也开始听演讲了;甚至身着夏装、半裸着手臂的姑娘也不例外。父亲的演讲从来不长,但你可以从他话的字里行间领会他的意思。“有理由高兴”是好事;“有根据乐观”就是坏事了。

那一年,天气又热又干,持续了太长的时间。野餐会上没有像往常那样放许多气球,也没有旋转木马了。玉米棒子非常老,玉米粒皱得犹如人的指关节;柠檬汁喝上去像掺了水,热狗被一抢而光。然而,蔡斯公司还没有人被解雇。生产放慢了速度,但没有解雇工人。

父亲说了四次“有根据乐观”,却没有一次提到“有理由高兴”。台下,工人们的神情一片焦急。

当我和劳拉还小的时候,我们很喜欢参加这种野餐会;现在情况却不同了,我们到场却是一种义务。我们得去亮亮相。这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耳濡目染:母亲不管有多么不舒服,她总是每场必到。

母亲去世后,瑞妮就接管了我们。她对我们这一天的衣着打扮总是精心准备,一丝不苟。我们不能穿得太随便,因为这会显示出一种轻蔑,似乎我们对镇上人的看法毫不在乎;但也不能穿得太讲究,因为这会给人一种摆架子的感觉。现在我们长大了,可以自己挑选衣服——我刚满十八岁,而劳拉十四岁半——不过我们已不再有很大的选择余地了。尽管我们有了一些瑞妮所说的好行头,但过分的奢侈在我们家向来是不提倡的。不过,最近奢侈的定义变了,它意味着一切新的东西。野餐会上,我们俩穿的都是去年夏天穿过的蓝色阿尔卑斯村姑裙和白衬衫。劳拉戴着我三年前的那顶帽子;我自己戴的则是去年的,只是换了一条丝带而已。

劳拉似乎并不介意,而我却相反。我说了自己的看法,劳拉说我太看重衣着了。

我们听着父亲的演讲。(或者说我听着。劳拉是一派聆听的样子——两眼圆睁,头专注地歪向一边——但你根本无法知道她到底在听什么。)父亲以前总是能够成功地发表他的演说,不管他刚喝过什么酒;可这一次却说得结结巴巴。他将事先打好的讲稿贴近他那只好眼,然后又放远一些,目光茫然,仿佛他并未订购商品却来了一张账单。他的衣服从前都是很体面的,即便旧了也不失风度,可那天他的衣服看上去邋遢不堪。耳边的头发参差不齐,看样子需要修剪一下;他似乎满脸困扰——甚至有些凶恶,活像一个走投无路的抢劫犯。

他演讲完毕后,人们只是完成任务似地鼓了一下掌。有些男人凑在一起,小声地谈论着什么;另一些人把茄克衫或毛毯铺在地上,坐在树底下,或者索性躺下来用手帕盖着脸,打起了瞌睡。只有男人们才这么做。女人们则保持清醒,十分注意。母亲们带着孩子们去河边,踩在小沙滩上玩水。另一边,一场尘土飞扬的篮球赛开始了;一群观众昏沉沉地在一旁观看。

我走到瑞妮身旁,帮她义卖糕饼。这种义卖是为了谁?我记不起来了。不过,我每年都来帮忙——她正指望我这样做。我对劳拉说她也该一起来,可她假装没听到,慢慢走开了,晃动着她那下垂的帽檐。

我让她走了。我应该看住她;瑞妮从未为我操过什么心,但是她认为劳拉太轻信别人了,与陌生人太亲密了。白奴贩子总是在四处探寻,劳拉自然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她会上一辆陌生的汽车,开一扇不熟悉的房门,穿过一条不该去的街道——那就完了,因为她不分好人坏人,或者说她的判断标准与别人不一样。你无法提醒她,因为她不理解这种提醒。倒不是她无视常规,她只是把它抛在了脑后。

我老是要看住劳拉,感到烦透了,而她又不领情。我总是要对她的闪失负责,包容她的过错,这我也烦透了。我厌倦了担负责任,到此为止吧。我想去欧洲,或者去纽约,再不就去蒙特利尔——去夜总会,去社交聚会,去瑞妮的社交杂志中提到的所有那些令人兴奋的地方——但家里需要我。家里需要我,家里需要我——这听起来像是终生监禁。说得坏一点,就像是一首挽歌。我被困在了提康德罗加港——一个普通钮扣的光荣城堡、一个为精打细算的购物者生产廉价长衬裤的服装城。我就呆在这个地方不动了,不会发生任何事情;结果我就会像“暴力小姐”那样成为一个老姑娘,招来众人的同情和取笑。这是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我想去别的地方,然而却没有途径。有时候,我发现自己希望遭到白奴贩子的绑架,即使我并不相信他们。至少,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