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第16/17页)

“科勒特扬先生,科勒特扬先生,唉呀,科勒特扬先生在这儿吗?”

“不准进来,”科勒特扬先生暴躁地喊……“什么事?我在这儿有话要谈!”

“科勒特扬先生,”那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你非来不可……医生们都在那儿……啊,多悲惨呀……”

他一步就跨到门口,用劲打开房门。史巴兹夫人站在外面,手帕蒙在嘴上,又大又长的眼泪,成对地往手帕里滚。

“科勒特扬先生,”她一个劲儿地说,“多悲惨呀……她吐了那么多血,多得真可怕……她安静地坐在床上,轻轻哼着什么调子,突然血涌了出来,天哪,多得不得了……”

“她死了吗?”科勒特扬先生嘶喊起来,抓住参议员太太的胳膊,把她在门槛上推来推去。“没有断气吧,对不对?还没有断气,还能见到我……她又吐了一点血?从肺里吐出来,对不对?我承认,也许是从肺里出来的……迦伯列勒!”他突然叫道,眼眶里噙满泪水,可以看出好像有一股温柔、善良、诚恳而富于人性的感情从他身上爆发出来。“是的,我来啦!”他说,迈开步子,拖着参议员夫人,跨出门槛,顺着走廊奔去。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他那很快远去的声音:“没有断气,是不是?……从肺里出来,是吧?……”

史平奈尔先生还站在原处,注视着敞开的房门,在科勒特扬先生这场突然中断的访问期间,他就站在那儿。过了好久,他终于向前移动了几步,向远处谛听。但到处都寂静无声,于是他关上门,回到屋里。

他照了照镜子,走到写字台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酒瓶和酒杯,啜了一点白兰地——为此任何人都不该责备他的。然后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闭住眼睛。

上半扇窗子开着。窗外,“爱茵弗里德”的花园里,鸟儿在鸣唱,而在它们婉转活泼的细小声音里,整个春天都微妙、充分地流露出来。史平奈尔先生低声自言自语说:“不可逃避的职务……”然后摇了摇头,透过牙齿缝深深吸了口气,好像神经一阵阵剧烈作痛似的。

安静下来集中思想是不可能的。谁受得了这样粗暴的待遇!经过一番内心的斗争——要分析它,那就未免扯得太远了——史平奈尔先生终于决定起来活动一下,到外面去散散步。他拿起帽子,离开房间。

他到了室外,就有一股温暖新鲜的空气在周围荡漾。他回过头,眼光顺着楼房慢慢溜上去,一直接触到一扇挂着帘幕的窗子为止。在这扇窗子上,他的视线严肃、专注、阴沉地胶着了片刻。然后,他两手搁在背后,沿着石子路走去,沉思地迈着步子。

花坛上还盖着草席,树枝和灌木依旧是光秃秃的,但雪已经消失了,小径上只有几处还留下潮湿的痕迹。宽阔的园子,连同它的假山洞、林阴小径和亭榭,都沉浸在午后绚丽的光亮中,深沉的阴影与充裕的金色阳光交织在一起,明亮的天空映衬着墨黑的树枝,枝节柔嫩、分明。

这正是太阳显出轮廓的时辰,由一团模糊的光源,变成一轮明显的下沉的圆盘;它的光芒也比以前浓厚和温和多了,不再那么刺眼。史平奈尔先生却看不见太阳;他这样走路,正好使太阳光遮住他的身体。他低着头走,轻轻哼着什么调子,短短的一节音乐,一段怯弱、哀诉地升扬的旋律,就是那渴慕的主题……蓦地,他怔了一下,短促而痉挛地呼了一口气,像生根似的站住。他紧皱起眉毛,张大了眼睛,露出恐怖厌恶的神情,发呆地盯着前面看……

小径转了个弯,正好通向下沉的太阳。一轮庞大的红日,围着镀金边的狭长明亮的云带,斜挂在天空中,看起来好像把树梢点燃了,并向花园里倾泻它那橘红的光辉。就在这灿烂的仙境里,头上的夕阳宛若祥光缭绕,有个穿得红红绿绿、浑身珠光宝气的丰满女人,伫立在路上。她右手撑着肥圆的髋部,左手轻轻推动一辆式样别致的童车。而在这辆童车上,坐着那个孩子,安东·科勒特扬少爷,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胖儿子!

他坐在枕褥中间,穿一件白色绒短衣,戴一顶白色大帽子,两颊丰腴,漂亮,健壮。他的眼光愉快而准确地跟史平奈尔先生的视线相遇了。小说家正打算振作起来;他是个男子汉,应该有勇气从这浸沉在阳光中的尤物旁走过去,继续他的散步。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桩恐怖的事,安东·科勒特扬竟嬉笑和欢呼起来;他不知怎么突然感到兴奋,尖声嘶喊个不停,令人听起来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