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第7/17页)

“真的吗?那在什么地方呢?——是呀,我就生在这样一幢尖屋顶的灰房子里,一幢古老的商人住宅,那儿地板发着回响,走廊漆得白白的。”

“令尊大人是商人吗?”他有点犹豫地问。

“是的。不过,实际上首先是艺术家。”

“啊!啊!什么样的艺术家?”

“他拉小提琴……但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史平奈尔先生。问题在于他拉得怎样!有些音调,我只要一听见,总是禁不住热泪盈眶,从来没有任何其他遭遇曾使我这样激动。你不会相信的……”

“我相信!啊,是多么地相信!……告诉我,夫人,你们大概是个古老的家族吧?已经有好几代人住在那尖屋顶的灰屋子里,在那儿工作和归天?”

“是的。——你为什么这样问呢?”

“因为这种情况并不罕见:一个具有讲求实际和单调刻板的资产阶级传统的家族,在接近衰亡时期,往往会再次通过艺术来放射出异彩。”

“是这样吗?——不错,拿我父亲来说,他跟一些自称艺术家并靠这种荣誉过活的人比起来,确实更像个艺术家。我只略会弹一点钢琴。现在他们不准我弹了;以前在家乡时,我却经常弹的。父亲和我,我们合奏……啊,那过去的岁月都保藏在我甜密的回忆里;特别是那座花园,我们家的花园,就在屋子的后面。花园里荒芜不堪,蔓生着野草,围着盖满苔藓的败墙颓垣;但正好是这一切才使它格外迷人。花园当中有一座喷泉,喷泉的四周像花圈似的长着鸢尾花。夏天我常和女伴们一起在那儿消磨时辰。我们围在喷泉四周,坐在小折椅上……”

“多美呀!”史平奈尔先生说,耸起肩膀。“你们坐在那儿唱歌吗?”

“不,我们大多在打毛线。”

“可是……可是……”

“是呀,我们打毛线,聊天,我的六个女友跟我自己……”

“多美呀!天哪,听着,多美呀!”史平奈尔先生喊,脸完全扭歪了。

“这有什么使你感到特别美呢,史平奈尔先生?”

“啊,除了你还有六个姑娘,而你并不包括在这六人之内,却像一位女王那样,从她们当中崭露出来……你跟你的六位女伴是截然分开的。一顶小巧的金王冠,非常朴素,但又意味深长,戴在你的鬈发上闪闪发光……”

“咳,瞎说,哪儿有什么王冠呢……”

“有的,它隐隐地发光。我会看见它的,清清楚楚地看见它戴在你头发上,要是我在这样的时刻,曾悄悄躲在树丛里……”

“天晓得你会看见什么。不过,你并没躲在那儿,倒是有一天,我现在的丈夫,跟我父亲一起,从树丛里走出来。我们谈的话恐怕给他们偷听了不少……”

“那么就是在那儿,夫人,你认识了你的丈夫?”

“是的,我在那儿认识了他!”她愉快地高声说;微笑时,淡蓝的小血管,紧张地在眉弯上凸起。“你知道,他是来找父亲接洽业务的。第二天我们请他吃饭,再过三天,他便向我求婚。”

“真的吗!这一切发生得那么惊人地快吗?”

“是的……那是说以后进展得稍慢一些。你要知道,父亲对这事本来一点也不愿意,他提出一个条件,要我们考虑一段较长的时期。首先,他盼望我留在他身边,还有一些别的顾虑。可是……”

“可是……”

“可是我自己愿意,”她微笑着说,淡蓝的小血管,带着郁闷和病态的神情,再度主宰着整个可爱的面孔。

“啊,你自己愿意。”

“是的,而且我的态度非常坚决和庄重,就像你所看到的……”

“就像我所看到的。不错。”

“……所以我父亲最后不得不让步。”

“于是你就离开你的父亲和他的提琴,离开那幢古老的房屋,那座野草蔓生的花园、喷泉和你的六个女伴,跟随科勒特扬先生去了。”

“跟他去了……你说话真特别,史平奈尔先生!简直像《圣经》里一样!——是的,我离开了那一切,因为这是人的本性呀。”

“是的,大概是他的本性。”

“而且这关系到我终身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