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第9/17页)

“爱茵弗里德”疗养院里一片寂静。探险队不到天黑不会回来。“重病号”则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忍受病痛。科勒特扬夫人跟她年长的女友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各自回到房间里。史平奈尔先生也呆在自己屋里,忙他自己的事。大约四点钟,仆役给两位太太端上半升牛奶,史平奈尔先生也得到他那杯清茶。过了片刻,科勒特扬夫人敲了敲她和史巴兹夫人屋子之间的墙说:

“我们到楼下客厅里去吧,参议员夫人?这儿我简直闷得慌。”

“立刻就来,亲爱的!”参议员夫人回答说。“允许我穿上靴子。你得知道,我刚才躺在床上哩。”

不出所料,客厅里没人。两位太太在壁炉旁边坐下。史巴兹夫人在一块十字网布上绣花,科勒特扬夫人也绣了几针,然后就把那活儿放在膝上,靠着安乐椅背,发呆地梦想起来。她终于说了什么简直不值得启齿的话。尽管这样,史巴兹太太还是问:“什么?”于是她只好耐住性子把整个句子重复一遍。“什么?”史巴兹太太又问。就在这当儿,前廊上响起了脚步声,门打开了,史平奈尔先生走了进来。

“我打扰吗?”他在门槛上就温柔地问,眼睛只瞅着科勒特扬夫人,文质彬彬地向前俯下身子……年轻的夫人回答道:

“哎,怎么会呢?首先,这屋子可以说是个自由港,史平奈尔先生;再说,你会在哪方面打扰我们呢?我觉得,我肯定使参议员夫人感到憋闷了……”

他无话以对,只好微笑着露出蛀牙,在夫人们的注视下,跨着相当拘束的步子,一直走到玻璃门口,在那儿站住,向门外探望,不大礼貌地把背对着两位太太。随后,他转过半个身子,一面继续瞧花园,一面说:

“太阳落坡了,天空不知不觉布满了云。开始黑啦。”

“可不是吗,一切都罩上了阴影,”科勒特扬夫人回答说。“看来,我们的游客还要碰上一场雪哩。昨天这时候还是大白天,现在却已经昏暗了。”

“唉,”他说,“接连几个礼拜都是阳光明媚,天阴暗一下,倒使眼睛舒服些。这个太阳,不管美的还是丑的,全都照得一清二楚,现在终于稍微隐蔽起来,我倒要感激它哩。”

“你不喜欢太阳吗,史平奈尔先生?”

“我既然不是画家……没有太阳,人会变得更内倾些。——天上一片灰蒙蒙的厚云层。这也许预示着明天将是融雪的天气。顺便说一下,夫人,我劝你不要在那后边费眼神做活儿。”

“啊,别担心,我本来就没瞧它啦。但有什么事好做呢?”

他在钢琴前面的旋转椅上坐下,一只胳臂靠在钢琴盖上。

“音乐……”他说。“要是现在能听到一点音乐该多么好!只不过有时英国小孩唱几首黑人歌曲罢了。”

“昨天下午,冯·奥斯特罗小姐还在百忙中弹过《修道院的钟声》哩。”科勒特扬夫人提醒道。

“可是你会弹钢琴呀,夫人,”他恳求地说,站了起来。……“过去你每天都跟令尊大人一起弹奏。”

“是的,史平奈尔先生,那是过去呀!是在喷泉时代,你知道吗……”

“今天再弹一次吧!”他恳求着。“就这次弹一两节给我们听听!要是你知道,我多么渴望……”

“我们的家庭医生,还有列昂德医生,都特别禁止我弹琴,史平奈尔先生。”

“他们不在这儿,两个都不在!我们是自由的……你是自由的,夫人!一两节可怜的和音……”

“不,史平奈尔先生,办不到。天晓得你指望我弹得多么美妙!我已经完全荒疏了,请相信我,几乎记不起什么调子。”

“啊,那么就弹那几乎记不起的吧!况且这儿乐谱多得是,就在钢琴上面。不,这没什么意思,但这儿有肖邦……”

“肖邦?”

“是的,他的夜曲。现在只需要我点燃蜡烛就……”

“你别以为我会弹,史平奈尔先生!我不能弹。如果弹了对我有害处呢?”

他沉默了。他站在钢琴上两支蜡烛的光亮下,无力地垂下双手:庞大的脚板,细长的黑上装,轮廓模糊的头上长着花白的蓬发,脸上光光地没胡子。

“我不再请求你了,”他终于低声说。“要是你怕对你有害处,夫人,那么你就让那渴望在你手指下鸣响起来的‘美’死去和沉默吧。你过去并不老是这样理智,至少在你和美背道而驰的时候。当你遗弃喷泉、摘下那顶小小的金王冠时,你并不那么关心你的身体,态度也爽朗和坚决多了……听我说,”他过了片刻再说下去,声音更加低沉,“要是你现在坐在这儿,就像从前当你父亲还站在你身旁,他的小提琴发出使你流泪的调子时那样,弹起琴来……很可能,又会看到那顶小小的金王冠,在你头发上隐隐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