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第10/17页)

“真的吗?”她问,微笑起来……碰巧,在说这话时,她的嗓子失灵了,吐出来的声音半喑半哑。她清了清喉咙,然后说:

“你那儿果真是肖邦的夜曲吗?”

“果真是。就摊开在这儿,什么都预备好啦。”

“好吧,愿上帝保佑,我就弹一支夜曲吧,”她说。“但只弹一支,你听见了吗?不用说,弹了一支以后,你就再也不要听啦。”

说了这话,她便站起来,搁下针线,走向钢琴去。她在旋转椅上坐下,椅子上面还放着几册装订起来的乐谱,摆正烛台,翻开乐谱。史平奈尔先生拖了一张椅子过来,像音乐教师似的坐在她身旁。

她弹的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作品第九号之二》。倘若她现在真有些荒疏,那么当初的弹奏在艺术上一定十全十美了。这架钢琴只不过属于中等质量,但她弹了头几个音以后,就能优美地操纵自如。她对不同的音色表现出一种过敏的感受,对有节奏的旋律,流露出近乎痴迷的喜悦,指法坚实而又轻柔。在她的手指下,旋律鸣唱出它最诱人的甜蜜,装饰音羞怯、温柔地依附在指节的周围。

她穿的是到达那天所穿的衣裳:银灰色厚实的小腰身上衣,浮雕似的阿拉伯式天鹅绒花纹,这衣服把她的脸和手衬托得异常娇柔。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并没改变,但嘴唇的轮廓似乎变得更加清晰,眼角的阴影好像更加深沉。弹完以后,她两手搁在膝上,继续盯着乐谱看。史平奈尔先生还是一动也不动地默默坐在那儿。

她又弹了一支夜曲,弹了第二支和第三支。然后站起来,但只是为了在琴盖上找别的乐谱。

史平奈尔先生忽然想到要去翻那旋转椅上的黑色硬面的书本。他骤然莫名其妙地喊起来,白皙的大手狂热地翻阅一本被忽略的乐谱。

“不可能!……不是真的!……”他说,“……然而我并没有弄错!……你知道是什么吗?……什么放在这儿?……我拿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她问。

他默默地指着封面,脸色苍白,让书垂下去,嘴唇发抖地瞅着她。

“真的吗?怎么会在这里?那么给我吧。”她直率地说,把乐谱放在谱架上,坐下静默了片刻,开始弹第一页。

他坐在她身旁,俯下身子,两手合在膝间,垂着头。开头一部分,她悠然地弹着,慢得折磨人,音节之间出现拖长的停顿,令人感到心焦。渴慕的主题,一个在深夜里迷失的孤独声音,轻轻地诉说它那胆怯的疑问。接着是静默和等待。瞧呀,回答了:同样怯弱和孤独的调子,只是清脆些,温柔些。又是沉默。突然,伴随那被抑低的美妙加强音,好像一股被禁锢的热情,猛然振奋,狂喜地进发出来似的,爱情的主题被引了进来。它扬起来,如醉如迷地向高处挣扎,直飞上那情谊交织的顶峰,随后又沉下去,松弛解散。接着,声调深沉的大提琴鸣响起来,一面歌颂沉重、痛苦的喜悦,一面把调子引去……

在这架可怜的乐器上,弹琴者相当成功地暗示出交响乐队的效果。达到高潮时小提琴的节奏,清脆精确地在琴音中回响。她又细腻又虔敬地弹着,忠实地守卫着每个形象,恭顺地烘托出每个独立的细节,就像神父把最神圣的十字架举在头上那样。发生了什么呢?两股力量,两个陶醉的生命,在悲痛与狂喜中,为了得到对方而挣扎;它们如痴如狂地渴望那永恒和绝对的东西,并在渴望中相互拥抱……序曲⑧澎湃起来,然后低沉下去。她在分幕的地方停下来,默默地继续看乐谱。

这时,史巴兹夫人却已感到说不出的憋闷,当人们烦恼到这种程度时,面孔往往会变样,眼睛会鼓出来,露出僵尸般可怕的神情。况且这种音乐还影响她的胃部神经,使那消化不良的器官处在一阵阵恐怖的状况中,弄得她害怕会发一次痉挛症。

“我不得不回自己的房间去,”她软弱无力地说,“再见,我等一下再来……”

她说着就走了。这时暮色更黯淡了。屋子外面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阳台上。两支蜡烛投射出摇曳不定、范围有限的微光。

“第二乐章,”他悄声说;于是她翻了几页,开始弹第二乐章。

号角的鸣响在远方消失。是吗?也许是簇叶的簌簌?泉水轻柔的淙淙?这时夜的寂静早已渗透了树林和房屋,任何恳求般的警告,再也约束不住汹涌澎湃的渴慕。神圣的奥秘正在完成。火光熄灭了,死的主题,随着突然阴暗的奇异音色而降临,迫不及待的渴慕,正向那摊开双臂从黑暗中迫近的情人,挥舞它白色的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