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第11/17页)

啊,只有在那永恒的尘世中结合在一起所带来的欢乐,才是无穷无尽、永不餍足的!折磨人的误会消除了,时间与空间的桎梏解脱了,“你”和“我”,“你的”和“我的”,融合为珍贵的喜悦。白昼狡猾的幻影造成他们的分离,然而它骄矜的谎言蒙骗不了黑夜中的明视,因为那一饮的魅力已赋予他们洞察一切的目光。谁曾眷恋地窥探过死亡之夜和它那甜蜜的奥秘,他在白昼的虚妄中,只会剩下一个渴望,渴望那神圣的夜,那永恒、真实、融合一切的夜……

啊,爱情之夜,降临吧,赐给他们所渴求的忘却,用你的快乐紧紧拥抱他们,让他们从充斥着虚伪和离愁的世界里解脱出来。瞧,最后的火光熄灭了!思索和烦恼沉没在神圣的黄昏中,夜色笼罩在幻觉的痛苦上,拯救着人世。就在幻影黯然失色,我的眼睛在狂悦中失去光明的时候:这时,白昼的欺骗所阻止我看到的,它在我面前所呈现和歪曲的——这一切曾给我带来不可抑止的痛苦……就在这时,啊,奥妙的灵验啊!就在这时,我就是世界了。接着,跟随勃郎加娜⑨阴沉的警告歌唱,出现了提琴超越一切理智的翱翔。

“我不十分懂,史平奈尔先生,有许多我只能感觉到。这是什么意思:‘就在这时候——我就是世界了’?”

他简短地解释给她听,声音很轻。

“是的,是这样。——不过,你既然理解得那么透彻,为什么却弹不出来呢?”

不知怎么,他竟无法回答这个天真的问题。他红了脸,扭着手,仿佛连同椅子一起沉了下去似的。

“这两样很少碰在一起,”他终于痛苦地说。“不,我不会弹。——还是请你继续下去吧。”

于是他们就继续漫游在那神秘爱情的醉人旋律中。爱情曾死亡过吗?特里斯坦的爱情?你的和我的伊索尔德的爱情?死亡的魔爪抓不到那永恒的爱!它所能扼杀的,只不过是那些妨碍我们的东西,那些狡猾地拆散原为一个整体的东西?爱情通过一个甜蜜的“和”字,把两人紧连在一起……除非一个人的“生”给另一个人带来了“死”,死亡怎么能拆散他们呢?神秘的二重唱,把他们结合在一种说不出的期待中,期待在爱情中死去,在夜的神秘王国里永不分离地拥抱在一起。甜蜜的夜,永恒的爱之夜!无所不包的极乐之土!曾在思念中窥探过你的人,怎么会不满怀愁苦地在那凄凉的白昼里重新醒来呢?亲爱的死亡,求你驱散这愁苦吧!求你把思恋的人们完全从觉醒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啊,那不可名状的暴风雨般的节奏!那玄妙的领悟所带来的急骤上升的有声有色的喜悦!他们怎样领受,怎样顺服这远隔白昼离愁的喜悦呢?啊,那是一种没有虚伪和恐惧的柔情眷恋,一种神圣的、没有痛苦的熄灭,一种在无穷无尽中令人销魂的黎明!你是伊索尔德,我是特里斯坦,但又不再是特里斯坦,不再是伊索尔德啦……

突然发生了一桩可怕的事。弹奏者骤然停下来,手罩在眼睛上,向暗处探望,史平奈尔先生也在座位上急忙转了身。在后面,通往走廊的门开了,一个阴暗的形影,倚在另一个形影的胳膊上,飘了进来。原来是“爱茵弗里德”的一位客人,她的病情也同样不允许她参加雪橇游览。她趁这夜色朦胧的时刻,在疗养院里作一次不由自主的阴惨游历。她就是那位养了十九个孩子、完全失去思维能力的病人,倚在看护胳膊上的郝伦劳赫牧师太太。她头也不抬,一步一探地茫然走去,穿过房间的后部,跨过对面的门槛,飘然离去——默默地,瞪着眼睛,梦游一般,不省人事……接着,寂然无声。

“是郝伦劳赫牧师的妻子。”他说。

“是的,是可怜的郝伦劳赫太太。”她说。然后,翻了几页,弹乐曲的结局:伊索尔德的情死。

她的嘴唇多么苍白和清澈,眼角的阴影多么深沉!在仿佛透明的眉头上,那根淡蓝的小血管愈来愈明显地凸出,紧张疲惫,令人不安。在她那灵活的手指下,乐曲发展到前所未有的高潮,突然被简直肆无忌惮的最弱音切断,仿佛一个人立脚的根基滑去了,或者沉入崇高欲望的深渊中似的。一股洋溢着解放和满足的情绪涌了进来,反复出现,发出心满意足的震耳欲聋的怒涛声,贪婪地一再重复,接着潮水般地退下去,似乎筋疲力尽了,然后再一次在它的旋律中体现出渴慕的主题,呼出最后的一脉气息,死去,消逝,飘散。深深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