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第12/17页)

他们两人都在谛听。头侧向一边,谛听着。

“是铃儿叮当响。”她说。

“是橇车,”他说,“我走了。”

他站起来,穿过房间。他在后面的门口停住,转过身,焦躁不安地一会儿举起这条腿,一会儿举起那条腿,然后竟在离她十五步到二十步的地方,突然跪下来,默默地屈着两条腿。他那黑色的长外套摊开在地板上。双手合在嘴上,肩膀搐动着。

她坐在那儿,手搁在膝上,身子略向前弯,背对着钢琴朝他看。脸上露出一丝迟疑、窘迫的微笑,眼睛沉思、费力地向昏暗中探望,好像禁不住要闭起来似的。

在远处,铃儿叮当,鞭子噼啪,人声嘈杂,声音越来越近……

雪橇游览是在二月二十六号举行的,旅途的见闻事后大家还谈论了好久。二十七号是个化雪的日子,那天什么都在融化、滴落、飞溅、流动,而科勒特扬夫人感到很舒适。二十八号,她吐了一点血……啊,并不要紧;但到底是血哩。就在这时,她突然衰弱了,空前地衰弱了,不得不躺在床上。

列昂德医生把她检查了一番,却丝毫不动声色。他按照科学的条文,开出处方:冰块、吗啡、严格的休息。他还由于负担过重,第二天就不再看她的病了,把她交给缪勒医生去治疗,而后者则根据他的职责范围和合同规定,极其温顺地接管了她。他是个沉默、苍白、平凡、忧郁的人,他的微不足道的谦卑职责,是看顾那些几乎没有毛病或者没有希望的病人。

他所表示的头一个意见是:科勒特扬先生伉俪间的离别已经很久了。因此迫切希望,科勒特扬先生再来“爱茵弗里德”访问一次,只要他那欣欣向荣的事业允许他抽身的话。也许可以写封信给他,或者拍封简短的电报。要是他能把小安东带来,那一定会给年轻的母亲带来快乐和力量。不用说,医生们也怀着兴趣,巴不得见识一下这位健康的小安东。

瞧呀,科勒特扬先生驾到了。他接到缪勒医生的简短电报,从波罗的海的海滨来到这里。他爬下马车,叫了咖啡和奶油面包卷,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气。

“先生,”他说,“怎么啦?为什么唤我来看她?”

“因为你现在最好呆在尊夫人的身旁。”缪勒医生回答说。

“最好……最好……可是必要吗?我得节省呀,先生,这年头不景气,火车票又贵。这趟整天的旅行难道不能免去吗?比方说,要是肺有毛病,那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是,谢天谢地,毛病生在气管里……”

“科勒特扬先生,”缪勒医生温顺地说。“首先,气管是个重要的器官……”“首先”这词儿用得很不恰当,因为他接着根本没说“其次”。

随着科勒特扬先生同时到达“爱茵弗里德”的,还有一位打扮得红红绿绿、珠光宝气的胖女人,而就在她的胳膊上,抱着安东·科勒特扬少爷,那健康的小安东。是的,他也来了,而且任何人都不能否认,他确实十分健康。他红润、白嫩,穿着整洁清爽的衣裳,圆胖、喷香,重重地压在那满身都是花边的女人裸露的红胳膊上。他吞食大量的牛奶和碎肉,哭闹嘶喊,极为任性。

作家史平奈尔先生曾从他房间的窗口,观看小科勒特扬的来临。当小家伙从马车上被抱到屋里时,他用一种奇异的眼光,又含糊又锋利地盯着他看,然后带着同样的面部表情在窗旁呆立了许久。

从此,他就尽可能避免跟小安东·科勒特扬相遇。

史平奈尔先生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工作”。

这间屋子跟“爱茵弗里德”所有别的房间一样:古老、朴素、高雅。庞大的五斗橱上镶着金属的狮头,高大的壁镜,不是一片光滑的平面,而是由许多镶着铅边的小方块拼成。在发蓝的油漆地板上,清清楚楚映出家具僵直的腿影。靠近窗口摆着一张宽阔的写字台,小说家也许是为了使自己更内倾一些,挂下了黄色的窗帘。

在黄沉沉的朦胧中,他伏在案上书写——写那些数不清的信件之一;这种信他每周都寄出几封,而有趣的是,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没有回音。他面前放着又大又厚的信纸,在信纸的左上角,画着离奇古怪的风景,画下面是用十足新奇的字母印好的姓名:德特雷夫·史平奈尔。他在纸上写满细小、纤巧、工整的字体。

“先生!”信上写道,“我写给你下面这封信,是因为我非写不可,因为我所要告诉你的,梗塞了我的心头,使我痛苦和战栗,因为字句那么猛烈地朝我涌来,倘若我不通过这封信摆脱它们,就会被它们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