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里斯坦(第13/17页)
为了尊重事实,必须声明,史平奈尔先生所谓的“涌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天晓得他由于什么虚荣的缘故,硬要这样说。字句压根儿就不肯“涌来”;对于他这样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人,倒可以说是写得慢得可怜。要是有谁观察过他,就一定会下一个结论:作家是这样一种人,写作对于他比对任何人都来得艰巨。
他两个指尖捏住脸上一根古怪的茸毛,揉搓个刻把钟,同时向空中出神,一行字也写不出,然后写下一两个纤巧的字,重新搁下笔。不过,另一方面也得承认,最后写成的东西,却给人一个生动、流畅的印象,尽管内容从本质上说来,颇为怪诞和可疑,有时甚至难于理解。
“有万分必要,”那封信继续写道,“让你也看到我所看到的,看到几个星期以来,像个不可磨灭的形影似的,浮现在我眼前的事物,让你通过我的眼睛,看到在同样语言的照耀下,呈现在我心目中的东西。我通常没法回避这种冲动,它迫使我用生动鲜艳、恰如其分的字句,把自己的体验向世人公开。所以请你听我说下去吧。
“我所要说的,仅仅是曾经发生和还在发生的事;只不过是讲个故事罢了,故事很短,但令人说不出地愤慨。我不作注解,不加责难,也不加评语,只用自己的语言叙述而已。这是迦伯列勒·埃克霍夫的故事,先生,那个你自称属于你的女人……而且请你注意!经历这故事的是你自己,然而实际上是我,是我的语言使你第一次把它提高到具有经历的意义。
“你还记得那座花园,先生,那幢古老的灰色房屋后面的荒芜的花园吗?败墙颓垣围着它那梦境似的荒凉,青苔茂盛地长在墙壁的裂缝中。你还记得园子中央的喷泉吗?淡紫色的百合花,俯首在它朽坏的边缘上,洁白的泉水向破裂的石上溅流,仿佛在神秘地窃窃私语似的。夏日正临近薄暮。
“七位少女围着喷泉坐成一圈。夕阳好像在其中第七位,也就是第一和唯一的一位少女的鬈发问,隐隐地织上一顶灿烂的至尊标志。她的眼睛像胆怯的幻梦,但清澈的嘴唇上仍旧浮着微笑……
“她们在唱歌。细长的脸蛋儿,举向喷泉的顶峰,那儿,喷泉娇弱无力地弯成弧形向下溅落。她们轻柔清脆的歌声,荡漾在袅娜的舞蹈周围。也许她们一面唱,一面还用细嫩的手儿抱住膝盖……
“你还记得这幅图画吗,先生?你看见了吗?你没有看见!你的眼睛不是为此生的,你的耳朵也听不见那旋律中纯洁的甜蜜。你看见了吗?——那你就应该屏住呼吸,禁止心脏跳动。你应该走开,回到生活里,回到你的生活里去,把你所看到的当作不可触犯、不容亵渎的圣物,一辈子都保存在你灵魂的深处。但你干了什么呢?
“这幅画是个终结,先生;你怎么竟甘心要破坏它,给它添上一段庸俗丑陋的痛苦续篇呢?这是个动人和宁静的终场,浸沉在没落的黄昏的回光中,一片离解和熄灭的气息。一个古老的世族,它太疲惫,太高贵,以致不能再有所作为,不能再面临生活,正接近末日。它最终的表现是艺术上的鸣响,一两声提琴的旋律,充满死亡前心明眼亮的悲哀。……这旋律曾使一对眼睛噙满泪水,你看见过这对眼睛吗?那六位女伴的灵魂也许属于苍生;但她们姐妹般地主宰灵魂,却属于美和死。
“你看见了这死之美:瞅着它,为的是贪求它。在她那动人的圣洁面前,你心里竟丝毫没有肃然起敬的感觉。单单看还不能满足你,你必须占有,使用,亵渎……你选得可不错啊!你是个爱吃山珍海味的食客,一个卑俗的食客,一个口刁的村夫。
“请你注意,我丝毫没有中伤你的意思。我所说的并不是什么责难,而是个典型的例子,一个适用于你这种文学上毫无价值的庸俗人物的简单心理公式。我要说出来,是因为有什么在逼迫着我向你说明一下你的所作所为,因为我在世上责无旁贷的职务是照实反映事物,让它们倾吐,使不为人知的事物公诸于世。世上充满我所谓‘无知的类型’,而我忍受不了这一切无知的类型!忍受不了这一切糊涂、无意识和无知的生活和行为,受不了我周围的那种天真得令人激怒的世界!一种痛苦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迫使我就我力所能及,对我四周的一切加以说明,申述,使它被知觉,不管这样做起促进作用,还是起阻碍作用,带来慰藉和镇静,还是增添痛苦。
“你呀,先生,正像我说过的那样,是个爱吃山珍海味的卑俗的食客,一个口刁的村夫。实际上你体质粗鄙,还处在最低下的进化阶段。财富和安定的生活方式,使你的神经系统骤然达到一种史无前例的野蛮堕落,引起享受欲望的一种淫猥的贪精求美。很可能,当你打定主意要把迦伯列勒·埃克霍夫占为己有时,你的喉头肌肉曾抽缩起来,发出啧啧的声响,就像是面对着什么可口的鲜羹或者稀有的美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