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都市(第11/12页)

碟子在巴德油腻的手指间滑来滑去。泔水和热肥皂水的味儿。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等犹太男孩来擦洗。碟子上的油有的滴到膝盖上,有的顺着手臂流到肘部。

“去他的,这可不是白人该干的活儿。”

“只要有饭吃,我才不管呢。”犹太男孩说,他手里碗碟稀里哗啦地响,都快要堆到旁侧的三个厨子身上去了,那三个厨子在做煎鸡蛋、火腿、汉堡牛排、烤土豆和牛肉粒。

“当然我也要吃饭。”巴德说,舌头在牙缝间品味着一条咸肉丝,那是他用舌头从碟子上够下来的。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等犹太男孩来擦洗。安静。犹太男孩递给巴德一根烟。他们站着,倚着水槽。

“洗盘子挣不着钱,”巴德说。“侍应生就好多了,他们有小费。”

一个戴棕色帽子的男人从餐厅的转门进来。那人长着宽下巴,猪眼睛,门牙中间直直地叼根长烟卷。巴德跟那人的眼光对视,感到腹内一阵寒气。

“这是谁?”他低声问。

“不知道……我猜是个客人吧。”

“他没像个侦探似的看你吗?”

“我咋知道?我又没坐过牢。”犹太男孩红了脸,伸出下巴。

收碗碟的男孩放下一大堆脏盘子。到处是拖布,抹布,清水,好多东西堆着。戴帽子的男人再度经过厨房的时候,巴德只是看着自己的脏手。天啊,他要是个侦探咋办……巴德洗完一堆盘子后,擦着手走到门边,从钩子上摘下外衣和帽子,溜出侧门,经过垃圾箱,走到街上。真傻,两个小时的工钱都不要了。从一家眼镜店的窗户望进去,店里的表显示已是两点二十五分。他沿着百老汇走,途经林肯广场,经过哥伦布圆形广场,一直走向人群更密集的市中心。

她躺着,双膝蜷至下巴,脚趾勾着睡衣,睡衣紧绷绷的。

“躺平身子,睡觉吧,亲爱的……向妈妈保证你要睡觉。”

“爸爸不来亲我跟我道晚安吗?”

“他一进屋就来;他回办公室去了,妈妈要去斯平格恩太太家打牌。”

“爸爸什么时候到家?”

“快睡觉,艾伦……我要把灯拿走了。”

“不要,妈妈,烛光有影子……爸爸什么时候到家?”

“等他把事情办完。”她扭暗煤油灯。阴影带着翅膀从角落里飞扑出来。“晚安,艾伦。”妈妈身后,门的影子越来越窄,渐渐窄到像一根线那么细。门把手“喀”一声响;台阶向下,朝大厅伸展过去;前门“砰”地关上。寂静的房中某处有块表“滴滴答答”走着,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人跑过的声音,风声越来越大。黑漆漆的,只有街车映到门角的两道光。

艾伦想伸直脚,可是她不敢。她的视线不敢离开映在门角的街车的灯光。如果闭上眼睛,光就没了。床底,窗帘后,房间外,桌子下,黑影逐渐向她袭来。她紧紧抓住脚踝,下巴夹在两膝之间。黑影使枕头显得更大了,黑影一处也不放过,向着床滑过来。如果闭上眼睛,光就没了。

外面黑色的旋风透过墙壁钻进来,使黑影跳动起来。她的上下牙打着架,发出跟钟表相似的“嗒嗒”声。她的手脚僵硬,脖子僵硬,她快要喊出声来。让喊声穿透外面的风声和砰砰声,让爸爸听到,爸爸就会回家。她深吸一口气,再度尖叫。叫声能让爸爸回家。窗户被风吹得摇晃着,舞动着,黑影重重包围着她。然后她大哭起来,满眼是温暖的泪水,眼泪流过面颊流进耳朵。她翻过身,脸埋进枕头,哭着。

煤气路灯在漆黑的街道上闪烁了一阵,然后在苍白色的清晨里熄灭了。戈斯·麦克尼尔睡眼惺忪,在他的送奶车旁边走着,奶车后面挂着一个金属篮子,里面装着奶瓶。他在各家门口停下,收走空瓶,一边想着是一级奶还是二级奶或是几品脱奶油和黄油,一边在寒风中走上台阶。身后,房檐、水塔、屋顶、烟囱后面的天空逐渐红起来。门口和路边的白霜闪着光。马儿晃着头艰难地从一个门口走到另一个门口。结霜的人行道上留下了黑脚印。一辆沉重的装载啤酒的马车轰隆隆地从街那边驶来。

“你好吗,麦克,有点冷,是不是?”在第八大道的拐弯处戈斯·麦克尼尔挥动着手臂对那人喊。

“你好,戈斯。奶牛还下奶哪?”

天色大亮的时候,他终于可以坐在那头阉过的畜生后面勒住缰绳、返回奶品店了,空瓶子在身后的拖车里互相撞击,叮丁当当。在第九大道,一辆火车在绿色的小机头的牵引下轰隆隆地迎面疾驶过来,冒着一团团羊毛似的白烟,那些白烟在那些死板的黑色窗户房子之间消失于空气中。第一缕阳光恰巧投射在第十大道拐角处的几个烫金大字上——“丹尼尔·麦克吉力卡迪酒品店”。戈斯·麦克尼尔的舌头发干,清晨的空气使他嘴里有股咸味。这么冷的早晨该来罐啤酒。他把缰绳绕在马鞭上,跳下车。冻僵的脚落在人行道上,他感到刺痛。他一边跺着脚使血液通畅一边走进转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