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6页)

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这本来是他善意的表示,但因为他那手掌太重了,把年轻人打得非常疼。

“好吧,别发愁了,”他说,“进来吧。我在这里是管迎宾的。”

他们走进修道院的院子。起了一阵风,沙尘在石板上打起旋来。太阳被灰色的沙尘遮住,天空变得昏暗了。

院子正中有一口井。平常井里水总是满满的,但这一天却被沙子填塞着。两只蜥蜴爬到破损的井槽上,正在晒太阳。

院长的修道室房门开着。驼背僧侣拉住来客的胳臂说:“你先在这里等着,别乱跑。我到里面去同别的修道士说说,看让不让你进去。”

他说完把两臂搭在胸前,走进屋子。两条狗也在门槛两边卧下,伸着脖子向空中嗅了嗅,又哀号了几声。

院长直挺挺地躺在屋子正中,两只脚对着房门。围在他身边的僧侣们守护了一整夜,已经打起瞌睡。院长卧在地面上的一张草荐上,虽然身体僵直,气息奄奄,却仍然紧绷着脸,睁着眼,目不转睛地向门外望着。点着七支蜡烛的大烛架也仍然摆在他的脸旁,照着他隆起的脑门、充满祈求的双眼、鹰爪鼻、青白的嘴唇和盖住他那瘦骨嶙峋、裸露着的前胸的白色长须。僧侣们在一只燃着炭火的陶制香炉里放上了香末和揉碎了的干玫瑰花瓣,屋子弥漫着香气。

驼背僧人进了屋子,却忘记他是干什么进来的了。他在门槛上蹲下来,正好在两条狗中间。

阳光已经抢占了房门,正努力挤进屋子,想抚摸一下院长的双脚。马利亚的儿子站在室外等着。除了两条狗发出呜呜的悲号和铁锤有节奏地缓慢敲打铁砧外,修道院一片寂静。

来客一直等着。他不知已经等了多久;人们早把他忘记了。夜里曾降过霜,但这时他站在室外,却感到早晨的阳光钻进骨头里,舒适又温暖。

突然,寂静被守望在岩石上的那个僧人的叫喊打破了:“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在院长修道间里守护的人猛地醒过来,一下子都冲到外边去。屋子里只剩下躺在地上的院长了。

马利亚的儿子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两步,怯生生地站在门槛边。屋子里笼罩着死亡与长生的宁静。院长细瘦的、没有血色的脚被阳光照着像是在闪亮。一只蜜蜂贴着天花板嗡嗡飞着;一只生着绒毛的小黑虫在七支蜡烛间穿来穿去,从一支蜡烛跳到另一支,好像在选择自己的火葬场。

院长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他使尽全副力气抬起头,眼睛立刻就努出来,下颚落下,张着嘴,鼻子在空中嗅着,鼻翼贪婪地抖动。马利亚的儿子把一只手在胸前、嘴唇和额头上扬了一下,向他行礼问候。

院长的嘴唇蠕动着。“你来了……你来了……你来了……”他含混不清地说;马利亚的儿子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但却看到院长的一张痛苦、严峻的脸上显露出无比幸福的笑容。这以后他的眼睛立刻闭上,鼻翼不再抖动,嘴合起来,搭在胸前的两手一左一右翻落到身体两边,手心朝上平摆在地上。

这时候从远处来的两只骆驼已经在院子里跪下,僧侣们立刻涌到跟前把老拉比搀扶下来。

“他还活着吗?”年轻修道士问,声音里流露出极大的悲痛。

“还有呼吸,”哈巴谷长老说,“他好像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到,就是不能说话。”

老拉比头一个走进屋子,年轻修道士跟在他身后,替他拿着装着药膏、药草和护身符的万宝囊。两条狗尾巴夹在腿里,看见生人连头也不抬,只是把脖子伸长在地上一味哀号,好像很有灵性似的。

拉比听到狗叫声摇了摇头。我来得太晚了,他想,但是他没有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他跪在院长旁边,俯下身,把一只手放在院长的心脏上。他的嘴唇几乎同院长的嘴碰到一起。

“太晚了,”他低声说:“我来得太晚了……你们不必太悲痛了,教友们!”

僧侣们嚎啕大哭,接着他们就按照入院时间先后、根据礼规逐个弯下身亲吻院长的遗体。哈巴谷长老吻院长的眼睛,其他修道士有的吻胡须,有的吻手心,最晚入院的人吻院长的脚。一个僧侣从院长的宝座上取下他生时使用的权杖,放在圣骸旁边。

老拉比始终跪在地上看着死者的遗容,很久很久目光也没有移开。为什么那张脸上留着这样凯旋似的微笑呢?那对紧闭的双目四周为什么有一种神秘的光辉?那有什么意义?太阳,一个不落的太阳把光辉洒在他的脸上,那光辉就永远不去了。这是一个什么太阳呢?

他向四周看了一下。僧侣们仍旧在地上跪着,正向死者礼拜;约翰的嘴唇贴在院长脚上,痛哭失声。老拉比的目光从一个修道士转到另一个身上,好像在依次询问他们。突然,他发现了马利亚的儿子。马利亚的儿子正平静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最远的一个角落里,双臂搭在胸前。但他的脸上流露出的是同院长一样的胜利的、恬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