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10页)

我记得我们还得面对另外一种人,那些把我安置在这座伊甸园中的人们,似曾相识又不相识的人们,虽然熟悉却又陌生的人们。他们时时摆出一副假惺惺的笑脸,用鲜血、暴力和嘲讽,以降尊纡贵的态度,慢条斯理地对我们说话,他们时而规劝,时而威胁,时而用轻描淡写的语言进行恫吓。说我们一生的缺陷太多,可是企求过高,蠢不可耐地急于改善境遇。他们一张口说话,我脑海里就出现他们鬼鬼祟祟的幻影,那下巴颏上黏着的发亮的血泡,就像嚼烟之后常常挂着的棕色唾液,还有那嘴唇上糊着的成千上万黑奴保姆干瘪乳房中的奶汁。这让我们模模糊糊地了解到我们黑人的存在。他们吮吸我们生命的源泉,却往我们身上喷回污物。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他们绘声绘色地说这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天地,我们的四季和气候,春季和夏季,秋季和收获,千年之后都是如此。而这一切对于我们都是洪水和飓风,他们这伙人又不啻是惊雷和闪电。这个世界我们必须接受,必须喜欢。即使我们不喜欢,也得逆来顺受。我们得接受——即使那伙人不在场,而我们面前却是铺设铁路、制造轮船、修建石塔的人们,尽管他们有血有肉,声音与那伙人不同,没有显而易见的危险的重压,并且对我们的歌声表面上更加真挚地欣赏,对我们的福利有一种几乎是慈悲而又客观的冷漠。可是那另一种人的话却比慈善家的美元更为有力,比采金钻油的竖井更深,比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奇迹更加令人生畏。因为他们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就构成了暴力行动。对于暴力,我们这些学生虽感到无法忍受,却异常敏感。

我也曾登上那个讲台,参加辩论。有个学生领袖叫我对着那些最高的大梁和最远的椽子叫喊。我的声音使大梁和椽子发出清脆的欢鸣,也使楝木发出断续的乐曲,回音里面可辨叮叮当当的响声。我好像是对着茫茫原野中的大树诉说,对着蓝灰色深水井口呼喊;只有声音,没有意义,只是拿建筑物的共鸣声做游戏,是对人的耳鼓的强烈刺激。

哈!后排坐位上白发苍苍的女总管。哈!苏西小组,苏西·格雷沙姆小姐。她坐在最后看着一个女生给男生传送秋波——听我说吧,语言的拙劣号手,模拟吹出喇叭和长管的那种音色,像中音号那样演奏主旋律的变调。嗨!精于语言的行家,善于揣测空洞语言的老手,听听那一个个元音和咝咝作响的齿音,听听那表现痛苦的低沉而刺耳的颚音,现在再随着早年浸礼会传教士讲道的节奏起伏,去掉那些形象的比喻:太阳不会出血,月亮不会流泪,蚯蚓不会避开神圣的肌体,复活节早晨照样在泥土中翻滚。哈!歌唱伟大成就,哈,赞颂日益巨大的成就,吟诵啊,哈!众人接受的意义。哈!到处淹没着激情的有声语言的河流,漂浮啊,哈!壮志未酬和暴乱流产的残迹,冲刷着我面前伸长的脖子和竖起的耳朵,哈!喷上了天花板,拍打着发黑的后椽,震荡着在千百人的声音中变得柔软的硬木横梁,哈!就像弹击木琴;那歌词犹如学校乐队在校园中来回演奏的凯歌,毫无胜利的欢乐。嗨,苏西小姐,无词的歌词的声音,歌颂尚未取得的成就的虚伪曲词,驾着我的讲话的翅膀,传到了您的耳旁,年迈的女总管,您熟悉奠基人的声音,您知道他许愿时的语音腔调以及人们的种种反响。此刻,您坐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微微歪着白发苍苍的头,闭起了双眼,脸上是一副出神的表情,听着我的词语的声音发自我的肺腑、我的风箱、我的喷泉,就像喷水口喷出的色泽鲜明的水珠——听我说吧,年老的总管,点一点您那可爱的头,闭上您那眼睛笑一笑,或欠一欠身表示您听到了我的声音。您不会受语言的表面意义愚弄,不会受我的话儿愚弄,即便那些轻抚在您眼帘上的绒毛使您的眼睛眨个不停,也不可能使您一听到许愿的反响就感到欣喜若狂。在这歌颂与吐诉之后,您抓住我的手,声音颤抖地说:“孩子,有朝一日你会使奠基人感到骄傲!”哈!苏西·格雷沙姆,格雷沙姆姆姆,情窦初开的姑娘们的指导。她们坐在那清教徒式的条椅上不懂得您那约旦的圣水可以节制她们的私情;您,奴隶制的遗老,学生们爱戴您,但不理解您。您年事已高,又是奴隶制的产物,然而您却蕴藏着一股持久而旺盛的热情,在这蒙受耻辱的孤岛上,对您的这种精神我们并不感到羞愧——我是对着坐在最后一排的您,发出我这一连串的声音,在等待仪式开始的时候,我怀着羞愧和惋惜的心情想着您。

贵宾们在静悄悄的气氛中登上了讲台,布莱索博士像一名肥头大耳的侍者领班那样彬彬有礼地把他们引到高背雕花椅子前面就座。像有的来客一样,他下穿一条条纹西裤,上穿一件燕尾服,翻领镶着黑边,配有一条考究的宽领带。每逢这种场合他都是这副装束。尽管衣着华贵,他还是显出一副谦恭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他那条裤子的膝弯总是显得肥大,上装也总在肩膀上往下耷拉。来宾之中除一名之外全是白人,我看到布莱索博士对他们一一笑脸相迎。他一只手放在他们的臂膀上,不时拍拍他们的背脊,还凑近一个尖嘴猴腮的校董叽咕了几句,此人也就亲热地拍拍他的胳膊。这时我不禁感到一阵战栗。今天我也接触过白人,结果酿成了一场大祸。那一刻我才领悟到在我认识的黑人当中——也许理发师和保姆得除外——布莱索博士是唯一可以接触白人而不致遭殃的人物。我还想起每当有白人登上讲台,他总要用手去拍拍他们,好似在施什么法术。他和白人握手的时候,我看到他牙齿总是闪闪发光。客人们入席之后,他才跑到一排椅子的末尾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