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10页)

在他们的后面站着几排学生,风琴手扭转了头在张望,等待开始演奏,一双眼睛对着落地支架,闪闪发光。我只见布莱索博士正打量着听众,突然连身也没有转就点了点头。仿佛他用无形的指挥棒打出一个强拍,风琴手忙掉转了头,耸起肩膀,风琴随之滚珠般的发出了一串乐音,向教堂四面扩散,悠悠扬扬,起伏跌宕,在小教堂内缓缓地缭绕。风琴手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一刻也没有安静,两只脚飞快地踏动着,好似合着与这风琴的响亮、悦耳的音乐毫不相干的拍子在跳舞。

布莱索博士坐在椅子上,思想集中,脸上露出了一副宽厚的笑容。然而他的眼睛急速地在转动,先落在一排排同学身上,然后又转到教师的席位上。他急速扫视的目光对谁都是一种威胁,因为他要求全体师生都来参加这样的集会。学校的方针都是在这儿以最明确的语言加以宣布的。当他的目光扫到我坐的这一块地方时,我似乎感到他的眼睛一直停在我的身上。我注视着台上的客人;他们坐在那里,显得既轻松又机警。你若抬头去仰视他们,他们总是带着那副神情来瞧你。我思忖着该求哪一位替我向布莱索博士说情,可是我心里明白他们谁也不会帮我的忙。

尽管布莱索博士旁边坐了一排要人,尽管他摆出卑躬屈膝的姿态,显得比别人矮了一头(实际上他是个大高个),可是他往那台上一坐,就会对我们产生比别人更大的影响。我想起有关他进入这个学院的传说。那时候,他还是个光脚丫的小子,因为求学心切,背着一包破旧衣服,长途跋涉走过了两个州。后来他在学校谋到一个喂猪的工作,结果成了建校以来最好的喂猪能手。奠基人对他的印象挺好,把他调到办公室当听差。我们谁都知道,多少年来,他拼死拼活,爬到了校长的地位。有时我们都想象他曾只身步行到学校,或者推着一辆独轮车来到学校,或者用别的什么显示决心和牺牲精神的行动来证明他渴望知识。我记得他使学校里的每个人对他敬畏,他的照片常上黑人报刊,照片的说明是“教育家”,字号很大,十分显眼,照片上的那张脸总是满怀信心地看着你。对我们来说,他不仅仅是学校的校长。他是一位领袖人物,一个“政治家”,可以把我们的问题向上反映,甚至可以反映到白宫;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曾陪同总统视察校园。他既是我们的领导,又是我们的法宝。他能使学校的捐款源源不断,奖学金绰绰有余,还能通过报刊渠道使学校声望不断提高。他成了我们众人畏惧的黑炭阿爹。

风琴的音响消失了,我看到唱诗班后排位置上悄悄地站起了一个瘦削的棕色姑娘。她动作轻柔,一丝不苟,简直像现代舞蹈家。她开始了无伴奏的轻声吟唱,似乎不是在向聚集在教堂里的人们唱歌,而是独自低声吐诉内心深处的感情,只是事与愿违地让人无意中听到了。她的歌声逐渐高昂,有时简直像游离于形体之外的一股力量,竭力想钻进她的身体,惊扰她,震荡她,使她周身有节奏地摇摆,仿佛成了她赖以生存的泉源,而不是她发出的网状音波。

我看到台上的来宾都掉过头去看这个瘦削的棕色姑娘。她穿着一件洁白的唱诗班长袍,高高地站在后排,背后是一根根风琴管,而她自己在我们看来也变成了一支长管,委婉地吐诉着压抑已久的内心痛苦,她那清瘦而平常的脸庞在音乐的影响之下变了形。我听不懂歌词的含意,但却能领略演唱时的那种凄楚、渺茫和超凡入圣的情绪。颤抖的歌声流露出思乡、惋惜和悔恨。她慢慢坐下去的时候我感到哽噎;她不是一下落座而是竭力控制的颓然瘫下,仿佛她在保持平衡,她睁大着水汪汪的眼睛,通过心脏血液流动的微妙节奏或是个人意识的高度集中在承担余音中的沸腾感情。

没有人报以掌声,只有一片深沉的寂静表明人们的赞赏。白人来宾们相互微笑,表示称许。我虽坐在那里,心里却在估摸那可怕的可能性:我将离开这一切,我可能被开除。我想象自己被赶回了家,受到了父母的责备。在绝望之中,我好像是在更远的地方看着眼前的情景,仿佛是通过一只倒置的望远镜在察看讲台和上面的演员。小得像玩具娃娃般的人物正在举行某种毫无意义的仪式。随后有人站到灯光昏暗的讲经台上宣布通告。从后面看去,他站得比我前面一排排学生要高。这些学生有的头发干如地衣,有的油光闪亮。接着又一个人起立领诵经文。还有一个人发表了一通讲话。我周围的人都在唱“指引我,指引我走向那比我更高的基石”。这歌声,虽是眼前情景的一个有机部分,可似乎有一种力量,比这情景更加咄咄逼人,于是我一下子被拉回到了现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