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6/8页)
“嗨,年轻人,”他一字一句地说,“今天我已经够倒霉的了——你究竟去不去街对面?”
我张开嘴,可是说不出话来。一个警察跪下来一面检查克利夫顿的尸体,一面在拍纸簿上记下几行字。
“我是他的朋友,”我说,那个写字的警察抬头望我。
“这个人完蛋了,麦克,”他说。“你再没有任何朋友啦。”
我看着他。
“嗨,米基,”爬在上面的男孩叫道,“那家伙冰冷了。”
我低头看。“不错,”跪着的警察说。“你叫什么?”
我告诉了他。在警车来之前,我尽我所知回答了他提的有关克利夫顿的问题。这次,警车总算来得很快。我呆若木鸡地望着他们把他抬进车子,又把那一箱纸娃娃也放进去。街对面人群的情绪仍然很激动。警车开走了,我转身朝地铁入口处走去。
“嗨,先生,”男孩的尖叫声从身后传来。“你朋友肯定会几手。哔,嘣!一、二,那警察就屁股落地了!”
这几句赞辞使我低下了头;阳光下我低着头走了开去,总想把刚才发生的一切从我心头抹去。
我缓步走下地铁入口处的梯道,什么也没有看见,心直往下坠。下面很凉爽,我倚在一根柱子旁,听到火车在月台另一头隆隆驶过,也感到空气冲击的啸叫。一个人怎么会自愿退出历史而去卖那种不三不四的东西?我想出了神。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放下武器,放弃讲话的机会,从而脱离唯一能使他有机会“确定”自己的组织?月台颤动着,我俯视下面,看见片片碎纸在气流中飞舞,列车驶过后就很快往下沉。他为什么走了?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地跳下月台,扑到火车下面去?他为什么心甘情愿地投身于虚无之中,那没有脸的脸,没有声音的声音所构成的空虚,结果置身于历史之外了?我设法后退一步,用我所依稀记得的书中读过的词句来构成一段距离,而我则在这段距离之外观察这个问题。因为他们说过历史记录了人们一生的模式:谁跟谁睡了觉,结果如何;谁打过仗,谁胜了,谁活下来了并且得以对这场战争信口雌黄。据说,什么事都恰如其分地记载了下来——当然指的是大事。可是并不完全是这样,因为实际上只是了解到的、看到的、听到的事,只是那些记载者认为是大事的事被记载下来了,还有记载者的后台们赖以维持权力的谎言被记载下来了。那警察就将是记载克利夫顿情况的历史学家、法官、证人和刽子手;而我则是围观人群中他唯一的兄弟。我是能为他辩护的唯一证人;可是我既不知道他的罪行的轻重,也不知道他罪行的性质。今天,那些历史学家上哪儿去了?他们将如何记载这件事?
我站在那儿,看着火车进站出站时蓝色火花四下飞溅。他们究竟怎样对待我们这些匆匆而去的过客?在我没找到兄弟会之前,我就是这种过客——像一掠而过的鸟,因为看不清它们的模样而无法在学科上加以分类;它们没有鸣叫,因此最灵敏的录音机也无法录到声音;属性模糊不清,因此连最含糊的词句也不恰当;离开决定历史命运的中心太远,因此轮不上签署历史性文件,甚至连为那些签署文件的人喝彩都不配。我们这些不写小说,不写历史,什么书也不写的人。我们这些人怎么样呢?我思考着;就在这时,克利夫顿又在脑海中出现,地道里有一阵凉风滚滚而过,我走到长凳旁坐了下来。
一群人走上了月台,其中有些是黑人。是啊,我想,我们这些从南方乍来的人怎么样了?我们来到这繁华的城市,就像玩偶盒里的弹簧断了的玩偶——变化太突然,我们就像一个深海潜水员,由于上岸之后,压力突然降低,步子踉跄,行走困难。那几个在月台上静静候车的人又怎么样呢?他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可是正因为他们不动,在人群中他们被冲来撞去;正因为他们不吭声,他们显得闹嚷嚷的;正因为他们文文静静,他们的叫喊才像恐怖惨叫那样刺耳。那三个沿着月台走过来的青年又怎么样呢?他们都是细长个儿,走路的时候双肩摇晃,可是手脚僵直;那身西装熨得笔挺,可是夏天穿嫌太热;高高的衬衫领子紧扣在脖子上,头顶上一色的廉价黑呢帽压在硬鬃般的头发上,显得太一本正经而带有几分严峻。我简直以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人:走路慢腾腾的,双肩一摇一摆,腿则从臀部起就开始摇动,裤脚在脚踝处倒还舒适合式,可是往上就肥大得像气球似的。外衣长长的,下摆稍紧,可是肩部做得太宽,不像个土生土长的西方人。这些人的身体像是——我的一位教师对我怎么说来着?——“你就像一件为了迎合设计而被歪曲了的非洲雕塑。”可是什么设计?谁设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