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6页)

起初,我们在最贫苦的人家住的街道上穿行,那地方真是悲哀的暗淡写照;转入七马路后往南就到了莱诺克斯街。到了那儿,我和领队的几个兄弟乘了一辆出租汽车急急忙忙赶到公园。在公园部门工作的一个兄弟已经把瞭望塔的门开了,在黑漆漆的大铁钟下面用木板和排列起来的锯木架搭了一个简陋的讲台。当游行队伍进入公园时,我们已经站在高处等候了。我们一示意,他就敲起钟来,古老的、深沉的当当钟声使我感到耳膜和内脏都在一起颤动。

朝下望去,我看见他们随着沉闷的鼓点子的节拍大群大群地向上走来。在草地上的孩子们停下了游戏,张大眼睛望着;附近医院的护士跑到屋顶阳台上观看,由于薄云消失,白制服在阳光下耀眼得像白百合花。人群从各个方向朝公园拥来。蒙着黑纱的鼓一会儿咚咚敲着鼓点儿,一会儿嗒啦啦地连击,仿佛在空气上面覆上一层沉默,也像是为无名战士作的一次祈祷。我在朝下看时却感到怅然若失。他们干吗来这儿?他们找到我们为了什么?因为他们认识克利夫顿?或者因为他的死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发泄他们心中的不平,给了他们聚在一起的时间、地点,这样就可以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可以一起流汗,一起呼吸,一起注视同一个方向?这两个解释是不是各自都很恰当?是不是象征了爱,或者象征了政治性质的恨?还有,政治能不能是爱的表达?

缓慢的、沉闷的隆隆鼓声和山道上脚步的嚓嚓声把静寂传播到公园的每个角落。这时,从队伍的某个角落里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如泣如诉的男子歌声。在沉静中,这歌声起初孤零零地飘忽颤抖,不多一会儿乐队里的一个铜号摸索到了调子以后,就把曲子奏了起来。歌声和铜号声互相追逐激越,犹如两只黑鸽在一座白如尸骨的谷仓上空升起后在静谧的蓝天上翻腾和升高。有一阵子,在炎热而沉重的寂静中,铜号的纯净、甜蜜的音色和老人的嘶哑的男中音形成了二重唱。《千万人逝去了》。我站在高处俯视公园,只觉得嗓子里有个什么东西在搏动。这是从过去传下来的歌曲:来自过去的校园生活,还有远在那以前的家庭生活。此刻,人群里一些年长的人也唱了起来。原来我并没想到这是首进行曲,可是他们现在正随着它舒缓的节奏向山上前进。我四下张望寻找那位铜号手,结果看见一位细长的黑人,脸朝着阳光,正在吹奏一个朝上翻起的铜号。就在他后面的几码距离之外,在高高扛着棺材悠悠前进的青年人旁边,我看到这位带头唱歌的老人;我注视着他的脸,不禁感到一阵钦羡。这是一张又老又瘪的黄脸,双眼合闭,当歌声从他的喉头飞出时,我可以在他向上翻的颈部看到一处刀疤。他整个身体在歌唱,每一行的吐字就像他走路那样自然,他的歌声腾越于所有其他人的歌声之上,和清澈的铜号声糅合在一起。我看到他的双眼湿润了,这时骄阳直晒头上,面对引吭高歌的人群,我感到惊叹和敬佩。仿佛这歌声原来一直潜伏在那儿,他知道这一点,就把它激发出来了;至于我,我心里明白我原来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就没有能把这潜伏的歌声激发出来,因为我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不可名状的羞耻或恐惧。但是他是知道的,他激发了这歌声。甚至白人兄弟和白人姐妹也加入了合唱。我凝视那张脸庞,希望能探索到什么奥秘,可是什么也找不到。我望着棺材和向前迈进的游行者,谛听他们的歌声,发觉实际上我是在谛听我内心的歌声,就在这一眨眼间,我听到了我心扉内令人肝肠欲裂的敲打声。一种深沉的感情震撼了人群,这多亏那老人和那位铜号手,他们所触及的感情比起抗议或宗教来都要深沉。顿时我过去参加过的所有教堂集会的情景涌上了心头,与此同时,已经忘记了的愤怒又在心中复萌,虽然这种感情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抑制。但是那已成为过去,在那些到了山顶后正在一群群聚拢来的人们中间,大部分人都没有体会过这种感情,况且有些人还是在异国出生的。然而,所有的人都很受感动,歌声把我们大家都唤醒了。这不是歌词的缘故,因为歌词还是当年黑人奴隶的词儿;这是由于虽然那缅怀过去、超脱人间、逆来顺受的古老感情还在歌词的表层抒发,但那埋在歌词下面的感情却好像已由他脱了胎,换了骨,而此刻这种感情更进一步由兄弟会的理论中我无法说明的东西深化了。我站在上面,尽力控制这种感情,一面看着他们把托德·克利夫顿的棺材扛进了瞭望塔,然后沿着螺旋状台阶慢慢走上来。他们把棺材放到了平台上。我看着那廉价的灰色棺材的外形,心头所能记起的只是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