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克与《阿尔瑟斯特》(第12/13页)

我们怎能不钦佩这一理想的高尚,它超越了无休止的派系之争,是那个世纪哲学思想的合理结果——一个哲学家们本人都几乎不敢奢望的结论。是的,格鲁克的艺术是欧洲的艺术。从中我感觉到他比纯粹法国式的拉莫更出色。当格鲁克为法国人民创作时,他并没有迎合他们的贪婪;他只是把握住法兰西精神和风格的基本特征。这样,他就避免了那个时代的装腔作势。他是一位古典主义者。为什么作为一名如此伟大的音乐家的拉莫,不会在艺术史上获得同格鲁克一样高的地位?原因是,他没有真正意识到如何超越时尚,因为从他身上找不到格鲁克特有的坚定意志和清晰的理性。格鲁克曾经被比做高乃依。在高乃依之前,法国有许多伟大的戏剧诗人,但是无一具有他那种流芳百世的风格。格鲁克说:“以我这种方式创作的音乐,在未来一段时间内是不会变老的。”这样一种自愿否认自己符合时尚的艺术,自然没有那种像拉莫的音乐一样追随时尚的艺术那样的诱惑力。但是这种精神的高度自由使格鲁克的音乐摆脱了它起源的那个国家和那个时代,使之成为所有国家、所有时代的艺术。

不管人们喜欢与否,当代艺术界仍然能够感到格鲁克的影响。他结束了意大利与法国的歌剧大战。尽管拉莫很伟大,但他不足以抵抗住意大利人的入侵;他不够多才多艺,也不够永垂不朽——他太法国化了。一种艺术并不是通过反对另一种艺术来战胜对方;而是通过把对方吸纳,抛在身后来超越它。格鲁克通过利用意大利艺术来征服它。他通过拓宽法国歌剧的古老形式来征服它。那位不知悔改的意大利热爱者,格利姆,不得不在格鲁克的天才面前俯首;尽管他从未喜欢过格鲁克,但仍被迫在1783年承认,过去八年的歌唱改革是了不起的,开始这场革命的这一荣耀必须属于格鲁克。

“正是此人,用有花结装饰的沉重的指挥棒,打翻了法国歌剧的旧偶像,赶走了单调、怠惰以及所有纠缠其身的沉闷的喋喋不休。或许我们该把皮西尼和萨基尼的经典之作归功于他。”

没什么比这更确定无疑了。皮西尼被意大利歌剧爱好者捧为格鲁克的对手,但他只能通过从格鲁克的范例中获益,从格鲁克式的朗诵和风格之中寻找灵感,来与之抗衡。格鲁克为他开辟了道路,就像他为格雷特里、梅雨尔和戈塞克以及所有法国音乐大师开辟了道路一样;甚至可以说,他的呼吸徐徐地为法国大革命期间大部分的歌曲带去了生命。在德国,他的影响同样深入人心;在这里,莫扎特(格鲁克认识莫扎特,并且很崇拜后者的早期作品,如《后宫诱逃》和《巴黎交响曲》)实现了对改进的、欧洲化的意大利歌剧的占领,尽管是凭借另一种全然不同的音乐才赋。贝多芬也受到格鲁克音乐的深刻影响。

因此,格鲁克享有一种独一无二的特权,即同时影响了欧洲三个重要的音乐流派,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印记。他是每一个乐派的一部分,但没有局限于凭借一派的界限。这是因为,他利用了所有国家的艺术原素:意大利人的旋律,法国人的朗诵(declamation),德国人的抒情歌曲,拉丁风格的简洁,喜歌剧的自然,德国思维的庄重——尤其是亨德尔的思想。我们必须牢记亨德尔(据说他根本不喜欢格鲁克)是格鲁克选定的老师,因为前者的音乐有奇妙的美感,风格的富丽堂皇,节奏如军队在前进。凭借他分阶段在欧洲许多国家的教育和生活,格鲁克适合扮演欧洲音乐大师这一伟大的角色——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他是第一位任何其天才的统治而强加给欧洲一种统一的音乐的大师。他艺术上的世界主义把三四个民族以及两百年歌剧的努力集中在为数不多的作品中,这些作品以一种集中、而且经济的形式表现了所有这一切的精华。

或许其表现形式过于经济了。我们不得不承认,即使格鲁克的旋律很精致,但却不够丰满;虽然他创作了音乐史上一些最优秀的曲调,但数量却很少。我们必须通过其作品无与伦比的质量,而不是数量,来评价这位音乐大师。在音乐创新方面,他是很贫乏的,不仅包括复调音乐各声部的发展、主题和作品结构的处理,而且包括旋律本身;因为他经常被迫从他旧的歌剧中选取一些歌曲放到新剧中。巴黎的格鲁克崇拜者们于1778年为他树立了一尊半身雕像,上面铭记着:Musas prae posuit siren's。他确实把海妖献祭给了缪斯,因为他的诗人一面胜过音乐家一面,我们应该为他的音乐天赋不及诗歌天赋感到相当遗憾。

但是,即使具有超凡音乐天赋的莫扎特和具有更伟大的旋律才华的皮西尼作为音乐家超过了他,即使莫扎特作为诗人也超过了他,但是,他们一部分的天才应该归功于格鲁克;因为他们都应用了他的艺术原则,模仿了他的范例。至少在一个方面,格鲁克是最伟大的,不仅因为他是一位先锋,为他们指路,而且因为他是三人之中最崇高的。他是生命中所有美好事物的诗人,尽管他并没有达到形而上学的梦想和那些信仰无法接近、令人屏息的高度——瓦格纳的艺术热衷的正是这些东西。格鲁克的艺术是深刻的人文主义的东西。如果我们把他的作品同拉莫的神话悲剧对比一下,就会发现他的双脚是停留在地面上的,因为他的主角是人,他们的欢乐和悲伤足以满足他。他讴歌最纯洁的情感:《奥菲欧》和《阿尔瑟斯特》中的夫妻之爱。《伊菲姬尼在奥里德》中的父母、子女之爱;《伊菲姬尼在陶里德》中的兄弟之爱和友谊,以及无私的爱,牺牲,和对所爱的人的奉献。他以令人钦佩的简洁和真诚完成了这一切。他墓碑上的铭文这样写到:“这里安息着一位诚实的德国人。一位热忱的基督徒。一位忠诚的丈夫……”有关他的音乐才华被留到最后一行——这似乎证明了他的伟大更多在于他的人格,而不是他的艺术。事实也应该如此,因为音乐艺术不可抗拒的魅力之一是它散发着道德高尚、忠诚、诚实,以及善的气息。对我而言,正是“善”这个词概括了阿尔瑟斯特,或是奥菲欧、或是贞洁的伊菲姬尼的音乐。因为“善”,这位作曲家受到他人的喜爱;从这个角度讲,他与贝多芬一样,不止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更是一位有着一颗纯洁心灵的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