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德尔(第7/13页)

从他在德国哈勒的童年时代起,查绍(Zachau)就用不同国家、民族的不同风格来熏陶他,引导他不但要理解每一位伟大作曲家的灵魂,而且要靠写各种体裁的作品来兼收并蓄其他风格。这种国际性的教育方法以他三次出游意大利及逗留英国半个世纪而告圆满结束。但不管怎样,他从没忘记在哈勒学到的东西,并总是从别的艺术家及其作品那里汲取精华。即便他从没去过法国(这点从没严格考证过),他也很了解这个国家。他渴望掌握法语和法国音乐风格。我们在他的手稿和某些法国评论家对他的抨击里有这方面的证据。他无论经过哪里,总要搜集一点音乐纪念品,买下或收集几部外国人的作品,把它们复制下来,或边读谱边草草地把打动他的乐思抄下来(常常抄得不那么准确);他不像J. S. 巴赫那样特别有耐心,会亲手把法国风琴师和意大利小提琴家的整本整本总谱仔细地抄下来。他大量搜集的欧洲各国思想(现在剑桥的菲茨威廉博物馆仅存部分残余)成为他的创作天才不断从中汲取营养的宝库。这位从根本上来讲还是德国人的英国作曲家像他的同胞莱布尼茨那样,成了一位世界公民;两人当年曾在汉诺威相识,后者是位对拉丁文化情有独钟的欧洲人。连那个世纪末的德国伟人歌德和赫尔德也不如这位浸透了西方一切艺术思想的萨克森音乐巨人来得更自由和更具有世界性。

他不仅从博学高雅的音乐中汲取营养(比如音乐家的音乐),而且从纯朴乡土的民间音乐中借鉴精华。他热爱民间音乐。在他的手稿中可以找到对伦敦街头歌声的记录。有次,他对一位朋友说,他的一些最优秀的曲调就是他从这些街头歌唱中摄取灵感而创作的。他的某些清唱剧如《快乐汉和幽思人》就编织着他对在英国乡村散步的回忆。此外谁又能忽略《弥赛亚》中的意大利乡间笛声、《扫罗》中的佛兰芒(今比利时部分地区)钟琴、《赫拉克利斯》(Hercules)和《亚历山大·巴卢斯》(Alexander Balus)中欢快的意大利民间歌曲呢?亨德尔不是一位内省的音乐家。他保持观察四周,边观察边倾听。视觉对他来说也是灵感源泉,其重要程度几乎不逊色于听觉。我不知道还有哪位伟大的德国音乐家像亨德尔那样注重视觉。亨德尔像哈斯〔7〕和柯莱里〔8〕那样,酷爱欣赏优美的绘画。只要他出门,不是去剧院,就是去绘画展销会。他是个绘画鉴赏家;他去世后,人们在他的收藏里找到多幅伦勃朗的绘画。他双目失明后,听力本该变得更敏感,创造性本该完全集中到声音的梦幻中去;可我们却注意到,他的听力在他视力复明的希望破灭后不久也失聪了。

他写作就像别人讲话,他作曲就像别人呼吸。他的音乐浸透了当时欧洲各国家民族的音乐成分,洋溢着当时音乐家各风格流派的精神;然后更为丰富的音乐从他心里流出,染上大自然的气息,弥漫着光和影的颤动,唱着河流、森林和鸟儿的歌;这歌声充满他所有的作品,并启发他以半古典半浪漫的色彩,谱写出他某些最富诗情画意的乐章。他从不为了准备写出某首计划中作品而在纸上打草稿,而是随兴致所至即兴挥毫。事实上,他大概是前无古人的最伟大的即兴创作者。他作曲时,感觉如此急切,乐思如此喷涌,以致于手跟不上思想的速度;为了及时把它们捕捉住,他只好利用速记和缩略的方法。但同时又保持着精致优雅的平衡感,不失体裁的匀称(这同乐思喷涌常常矛盾)。在擅长写优美动听的旋律线方面没有德国人能超过他。只有莫扎特和哈斯在这上面与他并驾齐驱。他有个习惯:虽然极富创造力,但仍然把自己最重要最亲切的乐句一再重复使用,但每次引进一点难以觉察的变化,笔触稍有不同,从而使之臻于完美。这是他热爱完美使然。按顺序连续审视他的这些“音乐铜版画”对音乐家提高造型美的技艺会很有助益。这个习惯也表明:亨德尔的某些旋律在写下来之后,会继续在他的心底沉睡许多年,竟至沉入他的潜意识;然后不定在什么时候,它们会随着他突发灵感而在某一适宜它们的场合再次“应征入伍”。打个比喻,这些旋律就像在寻找一个能使自己再生的新载体,它们在寻找最适宜自己宣泄的环境;一旦找到了,它们便轻松自在地舒展自己。

亨德尔在别的作曲家的作品上下的工夫一点不比在自己作品上下的工夫少。假如你有空研究一下那些肤浅的读者所说的他的剽窃恶习,尤其是在《以色列人在埃及》中的“抄袭行为”,你会看到,亨德尔其实是以天才罕见的洞察力把藏在这些“被剽窃”乐句深处的灵魂挖了出来,而这是连它们的原创者都始料不及的。这需要你用自己的眼睛或耳朵去发现Stradella的情歌中暗示的《圣经》洪水。每个人都会看到或听到一首既独自又关联的、介于似与不似之间的艺术作品,并得出并非总是原创者才对该作品最拥有见地的结论。亨德尔的例子很好地证明了这点。他不仅创作音乐,还常常替别人再创作他们的音乐。Stradella和Erba对莱奥那多·芬奇来说只是火焰和墙缝,透过它们他看到了活生生的形象。亨德尔则透过Stradella的吉他温柔的颤音听到了暴风骤雨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