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辽兹(第6/20页)

〔23〕

他也不信仰美和荣誉,连文人和自我也不崇尚。

“一切都是过眼烟云。时间和空间消耗着美貌、青春、爱情,荣誉和天才。人生是一场空虚;死亡也不见得更好。世界像我们自己一样生生死死。一切皆虚无。对,对,对!万物皆空……爱也罢,恨也罢;享乐也罢,受苦也罢;崇尚也罢;鄙视也罢;生也罢,死也罢……一切不过是那么回事。伟大也好,渺小也好,美也好,丑也好,又有什么关系?永恒意味着冷漠;冷漠才是永恒的。”

“我厌倦了生活;生活迫使我看到,人的心灵需要有荒唐的信仰;人天生需要有这种信仰,一如昆虫天生需要有沼泽地那样。”

“您关于尽职尽责的陈词滥调令我发笑。好一个传教士!但我身上自有一种说不清的机制,能不管众说纷纭而自行其是;我无法制止它,也就任其发挥。最让我厌恶的就是美并不为芸芸众生而存在这一确定无疑的事实。”(他并不信仰爱国主义,说:“爱国主义是什么东西?是盲目崇拜!是呆小症!”——原注)

“世界的不解之谜,邪恶与痛苦的存在,人类的冷酷与疯狂,以及他们无时不刻、无处不在施加在自身及那些最无害的造物身上的愚昧与残暴——这一切把我挤压到郁闷和无望的境地,使我像条周围全是碳火的蝎子。我充其量只能做到与世无争,避免让我自己的蝎刺招灾惹祸。”

“我已经六十一岁了;我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幻想和抱负。我孤身一人;我对人世间的愚昧及虚伪的蔑视、以及我对人类的邪恶与残忍的愤恨都已达到顶点。每个钟头我都对死神招唤:‘你想来就来吧!’它还等什么呢?”(《回忆录》)

然而,他一面招唤死神,一面对它却充满恐惧。这是他最强烈、最痛楚、最真切的感觉。自老罗朗·德·拉索〔24〕以来,还没有音乐家像柏辽兹那样如此强烈地惧怕死亡。您一定还记得《基督的童年》中希律〔25〕统治下的那些不眠之夜,或浮士德〔26〕的自言自语,或卡桑德拉〔27〕的极度痛苦,或朱丽叶的葬礼——你通过这一切可以找到这种嗫嚅出来的对死亡的恐惧。这可怜的人儿深受这种恐惧的困挠,正如于连·蒂埃索先生公开发表的一封(柏辽兹写的)信披露的那样:——

“我最喜欢散步的地方(尤其是在瓢泼大雨中)是蒙马特尔的公墓,就在我家附近。我经常去那儿;那儿有许多东西吸引我去。前天我就在那所公墓里泡了两个小时;我在一座豪华墓石上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坐下,然后就睡着了……巴黎对我来说就像一座坟墓,它的人行道就像墓碑。到处都让我回想起死去的友人或敌人……除了感受无休止的痛苦和难以言状的倦怠,消沉之外,我无所事事。我日夜在思考我会怎样死去——是在极度痛苦中,还是几乎没有痛苦?不过我还没傻到去指望自己会毫无痛苦地死去。为什么我们还不死?”

他的音乐也像这些悲伤的话语;它也许比语言更恐怖、更伤感,因为它散发着死气。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他的灵魂既渴望生命又企盼死亡。正是这种矛盾心理,使他的一生充满可怕的悲剧。当瓦格纳见到柏辽兹时,他松了一口气——总算找到一个比自己还不快乐的人了。于是他给李斯特写信(1855年7月5日)说:“你马上就能识别出他是你的难友;我发现我是个比柏辽兹幸福的人。”

到了死神的门槛,柏辽兹绝望地转过身来面对他的最后一线光明——埃丝苔拉。她是他童年爱情的灵感所在。埃丝苔拉现在已成了祖母,老态龙钟,阴沉忧郁。他像朝圣者似地到格勒诺布尔附近的梅朗(Mey-lan)去拜见她。此时他六十一岁,她则年近七旬。“哦,往事如烟!往事如烟啊!岁月无情哟!当年不再来了!不再来了!”(《回忆录》)。

可他还是爱她,而且爱得疯狂。这可真可悲。当你看到他那颗孤寂的心有多么悲凉时,你可能就笑不出来了。你以为他不能像你我这样的旁观者一样看得清她那张堆满皱纹的老脸和他们年龄上的差距吗?他会那么轻易地把她理想化吗?要知道,他可是个最能讽刺挖苦人的人。但他此时已不想看到她的老态龙钟;他只想能依附上一点点爱,使他能在这人情冷漠的世上活下去:

在这世界上,除了活在心里的东西之外,一切都是虚假的……我的生命已被裹入她住的那个无名小村庄里……只有当我安慰自己‘这个秋天我将在她身边度过一个月的时光’时,我才感到还能继续活下去。假如她不让我给她写信,假如我不能定期收到她的来信,我就会死在这地狱般的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