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辽兹(第7/20页)

他对勒古维如是说;并坐在巴黎一条街的一块石头上痛哭。与此同时,这位老太太怎么也无法理解这种蠢事;她几乎无法忍受,就设法使他醒悟。

“一个人既已头发花白,就该远离梦想,哪怕是友谊的空想也罢……去维系这种也许今天还行、但明天可能就断的联系又有何用?”

那么什么是他的梦想呢?难道是和她生活在一起?当然不是;而是想死在她身边;是想当死神降临时感受到她在身旁。“是想依在你的脚旁,头靠在你的膝上,握住你的双手——就这样死去。”(《回忆录》)

他是个长大变老的小孩子,在死的念头面前感到困惑、痛苦和恐惧。

瓦格纳在他这么大的时候,已俨然是个胜利者了,受到人们的顶礼膜拜和阿谀奉承,并且——假如我们相信关于拜罗伊特(瓦格纳音乐节)传奇的真实性的话——事业兴旺发达,财源滚滚不断。然而瓦格纳却感到悲伤和痛苦,怀疑自己取得的成就,深感自己同世上平庸势力的艰苦斗争的愚蠢和无聊,早已“远离世俗,与世无争”〔28〕,并投入了宗教的怀抱。有一次,一个朋友看到瓦格纳坐在饭桌前做感恩祷告时十分吃惊,瓦格纳却回答:“是的,我信仰我的救世主。”〔29〕

两个可怜的造物!他们是世界的征服者,却又被世俗所征服和粉碎!

可是比较两人的逝世,那位没有信仰、同时既无力量也不淡泊欲望享受——两者有一,他就不致于那么不开心了——的艺术家之死就悲惨得多了。柏辽兹是在巴黎冷漠甚至敌视的令人发疯的喧闹声中慢慢死在加莱街他那所小屋子里的。他把自己幽闭在冰凉的寂静中;在他弥留之际没有可爱的脸俯视他;他甚至没有对自己音乐的钟爱来作慰藉;〔30〕他无法清醒地回忆自己的一生,也不能自豪地回顾自己走过的路;他无法心满意足认为此生足矣地撒手人寰。他在《回忆录》的开头和结尾都引用了莎士比亚悲伤的诗句,并在弥留之际再次诵读:——

生命不过是个行走的影子,一个蹩脚的演员

在舞台上神气活现地消磨时光

然后渐渐消声匿迹:原来它是段

由白痴讲的故事,声音嘹亮,情绪夸张,

却不知所云,什么也没讲。〔31〕

这就是世界上最勇于创新的艺术天才之一的那颗郁闷而犹疑的心灵的真实写照。它雄辩地说明了天才和伟大之间存在着差异;两者并非是同义词。当人们谈论“伟大”时,他们指的是心灵的伟大、人格的高尚、意志的坚定以及——这是最重要——心理的平衡。我能理解人们会否认在柏辽兹身上有这些品质。但若是否定他的音乐天才,或是对他奇妙的创造性挑剔——他们在巴黎每天干的就是这个——那就太荒唐和可悲了。不管他是不是吸引人,他有些作品的片段——哪怕只是一点点,如《幻想交响曲》的任何一小部分和《本维努托·切里尼》的序曲——却比他这个世纪的所有法国音乐作品都表露出更多的天才(我敢这么说)。我能理解产生过贝多芬和巴赫的那个国度对他或褒或贬评介不一;但在我们法国,有谁能让我们竖立起来与他抗衡?格鲁克和塞萨尔·弗朗克〔32〕都是更伟大的作曲家,但他们都绝非他那个档次的天才。如果说天才就是指一种创造力,那我在全世界都找不出五个以上能超过他的天才。我在举出了贝多芬、莫扎特、巴赫、亨德尔和瓦格纳之后,就不晓得还有谁能超过柏辽兹了;我甚至举不出谁同他旗鼓相当。

他不仅仅是个音乐家,而且就是音乐的化身。他并不能驾驭自己熟悉的灵魂,反而成了它的奴隶。那些读过他文论的人了解他是如何被自己的乐思和音乐情感所支配并给搅得精疲力尽的。这些音乐上的东西体现在他身上其实就是狂喜或是惊厥的阵阵发作。起初是“出现昏热的激动情绪;血管狂跳,热泪横流。随后发生肌肉的阵阵痉挛,手脚完全麻木,视觉和听觉神经部分麻痹;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他头晕目眩,处于半昏迷状态”。遇到他不喜欢的音乐,他就表现相反,是苦不堪言,“浑身难受、不自在,甚至恶心想吐”。

音乐垄断了他的本性,这点清楚地表现在他的天才火花的突然迸发上。〔33〕他的父母反对他想当音乐家的想法;直到二十二三岁了他还由于性格薄弱而勉强屈从他们的意愿,开始在巴黎学医。一天晚上,他听了萨利埃里的《斑蝶》(Les Danaides)。他顿觉如雷灌耳,跑到音乐学院图书馆去读格鲁克的总谱。他废寝忘食,如醉如狂。《伊菲姬尼在陶里德》的一场公演使他彻底完了。他开始拜莱絮厄尔为师学习音乐,然后进巴黎音乐学院就读。翌年(1827年),他创作了《法兰克人士师》(Les Franck-Juges);两年后又创作了《浮士德的八个场景》,成为后来他写的戏剧《浮士德的沉沦》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