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7/28页)

歌德不得不脱下他的衣服,一把扔得老远。他不得不把他今天在乌尔莉克面前穿的这身衣物全部烧掉。今天您看着很帅。三年里面就这一句话。他们每次见面他都会欣喜若狂地向她承认,她穿这件或者那件连衣裙多么漂亮。在1821年和1822年,他在着装上面花费的心思就已空前。他以恋爱中的人特有的细致,精心搭配自己的马甲、围巾、礼服、外套。她从来都视而不见。现在还说这句以不变应万变的话: 今天您看着很帅。对对对,她不仅说您看着很帅,她还说了今天您看着很帅。他根本就不可能相信自己看着很帅。更不可能相信自己长得帅。但七十四岁的人绝不可能帅气。如果他不帅气就没法活,如果没人觉得他帅气他就没法活,他就不应该去写作,就不应该去诉苦中寻求庇护,他就应当乖乖地一枪打死自己。

他站在衣帽间的落地穿衣镜前。镜子两边的六盏灯又送来最佳光线。镜子里面这个赤条条的男人不可能让他产生反感或者哪怕一点点厌恶。他无法阻挡自己对这个裸体男人产生温柔之情。勾起这股柔情的,不是这个人,纯粹是这个裸体。然而,随后他心里却产生一股风暴,一阵紧张,一种几乎让他浑身发抖、至少是要把他从镜子前撵走的急躁。他渴望乌尔莉克来到他身边。让蹦蹦跳跳的乌尔莉克跟这个裸体男人、跟这个被人——他想不起是谁说的——称为青春老头儿的男人并排在一起,哪有比这更荒唐的愿望。她和他走路时偶尔也哼点歌曲,她的动作随之跟上这种近似歌声的节奏。其实她一直都在跳舞。现在她躺在床上,那个有姓无名的近卫军躺在她身边或者压在她身上。他不相信她在第一天夜里就会献出自己的处女身子。虽然天晓得会怎样。这个东方人不必遵守本地习俗。他可以开导她,说他们俩生来就是要一起跳进东方式的爱欲之河,在里面欲仙欲死。既然他的箱子里面总带着各式珠宝,他们进入他的套间并关上房门之后,他肯定要拿出来比试,看哪一件适合她戴。乌尔莉克不戴首饰,修长的脖子没有佩戴任何东西,耀眼的耳垂同样如此,在这个有着东方人相貌的非东方人眼里,这是一个挑战。您需要点色彩,小姐。或者说火焰,也就是宝石。很明显,他不会跟乌尔莉克去她的房间,他会带她去他的套房,克勒贝尔斯贝格宫的第二大套房。他们已经接过吻。您真了不起。有一次他们站在柱廊底下的时候,她对他这么说。但这话有可能是指他的作家身份。现在她说这话可以带更多的感情。你真棒。第一个吻过去之后她就会这么说。对面大厅的窗户已经暗下来。个别窗户还透着光。不再有灯火通明的房间。只有若明若暗的光线在为各种行动提供方便。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寻常。

等他又能自然呼吸之后,他走过去,再次站到镜子前面。够滑稽的,他竟然跟镜子里面这个裸体男人如此亲密。他恨不得对镜中人抚摩一番。但他还是强忍住了。但是他那玩意儿呆在他腰部的松软部位,这家伙一辈子都雄心勃勃,想成为他生命的全部。他一辈子都被迫压制其称霸的野心。但并非每次都成功。有时候这种野心对他的控制远比他敢于承认的要严重。野心自然是被女人唤醒的。这时候他的愿望和行为完全听命于这玩意儿。直到今天依然如此。生命在语言中才回归自我,这玩意儿在语言中却不可以出现——除非是高雅的拉丁语或者粗俗的俚语,这真是耻辱。完全可以说是文化耻辱。你没有做任何有助于消除这耻辱的事情。你可以道歉,你可以吹嘘自己在解放语言方面有过怎样的壮举。如果这玩意儿依然在呆在穷乡僻壤,依然在胆怯的土牢里继续艰难地要求得到表达权,也就是它的生存权,那么这就是一大缺憾。他再次向他那玩意儿道歉。他熄了灯。他坐在幽暗之中。不能上床睡觉,这是一个可以察觉的愿望。现在哪儿都可以去,就是不能上床。去书房?不,去客厅。他坐到他接待客人时坐的沙发。有一次,乌尔莉克没等他示意就走向沙发,一屁股坐上去。她如此不拘小节。如此随便。他把脸贴到绣着浅红色鸟儿图案的金黄色沙发靠垫上。这些鸟儿只能在童话里飞翔。她把手放到这靠背上。她的动作却令人赞叹。一个来势迅猛的软着陆。他想到《漫游年代》中的刘契多尔。当他为柳琴德悲哀的时候,他把脸贴到沙发靠垫上。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但柳琴德随后又出现在他跟前。他以为他失去了她。我只想和您一起生活,他说。她回答说: 刘契多尔,您是我的,我是您的。说着就拥抱他,同时也请他抱抱她。文学,文学,纯粹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