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8/28页)

他拿起靠垫,扔到最远的角落。以后只读、只写故事跟现实生活里一样残酷的书。他渴望一本充满绝望的小说。维特!不对,维特毕竟选择了自杀,得到了解脱。他却没法入睡,睡一个小时也不可能,连一个小时的解脱也无法得到!醒着就是酷刑。醒着就不得不想她。歌德是洛可可。谁说的?也许是他的宝贝儿子奥古斯特。他不成器的儿子。歌德是洛可可,他是十九世纪。他的宝贝儿子说的。啊,真是洛可可该多好!啊,如果洛可可从未终止那该多好!这莺歌燕舞的乐园,这条由玩笑和任性组成的警戒线,让世人奈何不得。因此世人要摧毁它。因为只有人们可以忍受的东西才能通过这条警戒线。然后就是这场愚蠢的革命,满嘴都是造福人类的空话,这些空话只给空话的制造者带来幸福,但是它们把人类送上了通向不幸的希望之路……

他不得不去回忆1821年和1822年在他记忆中留下的一个个瞬间。然后又想想和现在这个夏天留在记忆里的瞬间有什么不同。结论是: 如果今天的乌尔莉克还跟当初的乌尔莉克一个样,他现在就不会黑灯瞎火地坐在这里,把过去的瞬间像史前出土文物一样分门别类。乌尔莉克在去年和前年夏天赢得他的好感,是因为她天真活泼,敢想敢干,在两个妹妹面前扮演母亲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丝讥诮。如果她又说了一句感觉很得意的话,她常常都会带着近乎戏仿的表情把头转向他,因为她想听听他是否觉得她刚刚说的话很妙。这变成了一个令人着迷的习惯,她把脸转向他,向他提出一个纯粹的哑剧问题: 怎么样——您觉得如何?有时她也直接问话: 枢密顾问先生觉得如何?有时还带点刺儿: 如果枢密顾问先生刚才有专心听人讲话。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没有那么大的面子。不管讨论什么事情,她都要制造机会表明在场的人当中他在她眼里最重要。他在哪儿都遇到这种情况,但是这个女孩不仅想对他表示敬意,她还有一种又可爱又好玩的心理需要,想跟他来点惊险接触。但这毕竟是一个女孩。她显然觉得必须保证他在她们家不能感受片刻的无聊。有一次她母亲告诉她,歌德希望有一个儿子,这样他就可以把乌尔莉克培养成他儿子的理想妻子。再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告诉歌德她在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枢密顾问不想把他儿子培养成她的理想丈夫,为什么枢密顾问只想把她培养成他儿子的理想妻子?您说呢,他问她。有两种可能,她回答说,要么枢密顾问先生相信自己的儿子对任何一个女人、任何一个家庭而言都是理想人选,要么……这时她看着歌德,张开双臂,用最快活的语调说: 要么是枢密顾问先生很乐意引导我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女孩。歌德没有问答。他先朝母亲那边看,好像他没料到她马上就把他随口说的话讲给她女儿听。乌尔莉克利用这个间隙继续说: 大家都说您是一个狂热的教育家。谁不想成为您的培养对象?第三种可能: 枢密顾问先生认为,莱韦措家的姑娘要想配得上歌德的儿子,就必须接受特殊培训!众人大笑。然后歌德开始小声坦白,他也说是自己在坦白。我为什么不可以坦白呢,他说,我之所以想出给儿子培训媳妇的事情,无非是想给自己创造跟你长期相处的机会。他相信母亲和乌尔莉克听到他的坦白都非常感动。快嘴快舌的阿马莉妹妹立马跟上一句: 乌尔莉克的培训结束之后就该轮到我了。贝尔塔又问: 我呢?休假结束时大家相互告别。On s est promis de s écrire(22)。

共同经历的这些美好时光使他对夏天翘首以待。有点翘首以待的意思。随后却是这道闪电。乌尔莉克焕然一新。她的目光。她的举止。他确信能够从她的一言一行中感觉到她在继续做去年开启的事情。她表明自己在这么做。只不过她现在变成另外一个乌尔莉克来做同样的事情。和去年一样,她又在谈话中向他发话,要他下判断,要他做出反应。但是她仿佛在引述自己去年说的话。他忽略了什么?错看了什么?他怎么会产生乌尔莉克和他在相互接近的印象?他怎么可以不把数字当回事儿?他竟然不肯想想他和乌尔莉克一起抛头露面有可能成为丑闻。难道别人一直在限制他、拒绝他,他却毫无察觉吗?他不仅对这个或者那个细节的感觉出了问题,他肯定整个的感觉都出了问题。他们的生活南辕北辙。如果她和她母亲知道他产生了什么幻觉,她们会大惊失色。他不知道如何摆脱这幻觉。几十年来他一直如此,他的色彩理论如此,他的反牛顿主义立场也是如此。这个时代所有的物理学家都嘲笑他,或者对他的固执表示忧虑。但是他无法抛弃他那与其说建立在计算基础,不如说建立在感觉基础之上的色彩理论。但是他今天宁愿向牛顿投降,承认自己的理论是一种冥顽不化的幻觉,也不肯承认他有可能对乌尔莉克产生另外一种感觉。如果她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他就生活在幻觉之中,他对这幻觉无能为力。他称之为爱情。这可是被烧伤的感觉。或者像一声喊叫。或者就像一场灾难。谁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垮塌了,爆炸了,崩溃了,天塌下来了,谁也看不见谁。他站在那里,攥紧拳头,顶着自己的眼睛。他哭了。哭了一阵。好一阵。他听见自己在唱歌。他唱了起来。唱的是用他的词谱写的舒伯特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