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5/18页)

歌德对什么东西都表示出夸张的兴趣。他必须向自己证明他可以几个钟头不去想乌尔莉克。如果做不到几个钟头,几分钟也行。

第三天晚上他们又坐到一起,一边夸埃格尔啤酒好喝,一边天南海北,比谁讲的故事精彩,他们在最友好的气氛中展开竞赛。这时治安顾问透露说,他现在成天都在搞嫁接,他之所以产生这一癖好,是因为他发现不论你在哪里触摸这个世界,你都会发现它充满历史,我们的世界就是一个小说家,他高声喊道,啤酒也导致他兴奋。他说目前他正在把一个崭新的知识枝丫嫁接到他郁郁葱葱的生命之树上——这就是民歌。他请帮得上忙的人都帮他忙。这事情一个人做不成。譬如有一首民歌,他甚至可以哼出调子,但他只记得歌词的开头。

把开头唱出来,歌德说,剩下的由施特恩贝格伯爵和我来解决。

治安顾问半说半唱: 斯特拉斯堡的战壕,勾起我心头的悲伤……

歌德立刻用右手压着左眼,像是必须对它加以保护。当他注意到格吕纳在看他,他才把头转向伯爵,但没有把手从左眼上拿开。

伯爵说: 这首歌大家都知道,很自然。说着也哼了起来。对了,他大声说,这肯定是瑞士人,肯定是在异乡当兵的瑞士人唱的歌曲。他接着唱: 我听见对面响起阿尔卑斯山的号角……

两人继续找词儿。

由于今天的天气再度恶劣起来,有时东面来的风不折不扣地对他们发出怒吼,所以歌德现在可以告诉二人,他的左眼违背一切对称法则,坚持比右眼更加敏感,左眼可能发炎了,现在他只好失陪了。走的时候他的右手依然捂着眼睛。

他对自己比较了解,知道今晚不能要求自己做任何事情。不能要求自己朝某个方向思考问题。绝对不能想魏玛。他通宵达旦茫然不知所措。如果陷入茫然,黑夜就会漫漫无边。他的头沉甸甸地靠在枕头上,仿佛他在使劲把自己的脑袋往枕头里按。但是他的脑袋本身就这么沉重。斯特拉斯堡的战壕,勾起我心头的悲伤……

出现在早餐厅的时候他一脸的平静。施特恩贝格伯爵说他今天也要继续赶路。其实歌德还没说他要走。但是施特恩贝格伯爵已经从朋友脸上看出来了。格吕纳进来,递给歌德一个信封,说里面装着他誊写的《爱情痛苦二重唱》,也许阁下用得上。格吕纳告辞。他最后说: 再见。伯爵问下一班车什么时候去卡尔斯巴德,歌德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一个小时以后。施塔德尔曼和我恭候您。

坐上车后,歌德一开始还拿一块布护着左眼。左眼发炎了。有一点炎症。他在镜子里检查过。他们一点从埃格尔出发,不到四点就已抵达卡尔斯巴德。马车停靠在金色花束宾馆,他的眼睛不再发炎。歌德祝贺施塔德尔曼。施塔德尔曼哈哈大笑。

伯爵在路上含蓄地告诉歌德,莱韦措母女已经得知伯爵要去。听他的语气,似乎他知道莱韦措母女并不知道歌德要去。歌德没心情像伯爵那样细心呵护自己。他实话实说。他的话没有让伯爵感觉有义务对他表示同情和安慰。他恰恰需要通过冷静的叙述来防止伯爵对他表示同情和安慰。他一点不觉得自己值得同情。他的施特恩贝格伯爵跟他一起去卡尔斯巴德,这是最奇妙的命运安排所产生的世界奇迹,这证明他歌德是命运的宠儿。没法想象假若他今天一个人从埃格尔去卡尔斯巴德会是什么情形。本来这种事情也有可能发生。他也有可能就这么去了。而且是只身一人。他必须把乌尔莉克从家庭的牢狱中解救出来。他和乌尔莉克的生活不能成为狭隘的母性思维的牺牲品,不管这种思维多么高尚。乌尔莉克期待他这么做。

由于他和伯爵一同抵达,到达场面就有了社交氛围。没想到吧,咋的。不过,就这个圈子,就喜欢心血来潮的歌德而言,这是可以想象的。他松了口气。他几乎如释重负。如果今天他是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他就是一道划过万里晴空的激情闪电。本来他倒很乐意把这样的经历强加给他们。他们是谁?所有人。总是好奇的世人。

在位于维森旧街的金色花束宾馆,他俩都是常客,这里有他们的房间,就像他们预订好似的。没等歌德说话,人们就告诉他,和去年一样,他住莱韦措母女楼上。这难道不令人感动吗!这家宾馆跟你打交道的方式堪为典范,大家都应该来这里学习如何跟客人打交道。客人总有心灵的创伤。店主知道。店主是心灵的急救医生。如果你必须跟他解释: 事情如此这般,请把我安排到这儿或者那儿,那就很可怕了。这种事情不会出在——没有比这更恰当的名称——金色花束。他们去拜访莱韦措母女,受到欢迎,两人都站在门口,都请对方先走。伯爵感觉他的出现比歌德的出现更无关痛痒,他向站在桌子和椅子前面的莱韦措母女走去,向她们问好。伯爵做得完美无缺。他从他的匈牙利之行带来许多问候。来自这个或者那个宫殿的问候,来自这个或者那个表亲的问候。她们提高嗓门一一回应。然后伯爵跟这一家子站在一起,仿佛他也属于歌德的问候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