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5/26页)

12月28日他又让套马出去兜风。这几天他静不下心来写作。他在自己面前感到羞愧。但这没有用。只要是绊脚石,他都毫不犹豫地一脚踢开。谁都不再可能让他产生什么疑虑。管他的!这关他什么事!这没完没了的打分!生活不是给人打分的,而是给人生活的!

星期三,12月28日,发生了如下事情: 他们驾车出城的时候总是走集市广场,靠广场的右侧走,然后从王宫巷去圆锥桥,从那儿跨越伊尔姆河。12月28日,他在看见毗邻太子餐馆的邮车总站前停着一辆正在换马的马车。餐馆门口站着四个人,显然在和驿站总管交谈。即便是他这样一个近视眼也从马车的形状看出这不是普通的邮车乘客。四个人高矮不一。全都身着裘皮大衣,因为不太冷,大衣显然敞着。头上没戴裘皮帽,而是围着头巾。受蓝色信纸给他带来的心情的影响,他把这四个人看做莱韦措母女。就像人们知道一个山脉的几座山峰的名称一样,他相信自己没认错,这高矮不同的几个人就是那个“神圣的家庭”。纯粹开玩笑的时候他这么叫过莱韦措一家。施塔德尔曼不得不马上从下一个路口拐进大学巷,然后从肥皂巷回到弗劳恩普兰街,然后快速驶进院子。他告诉施塔德尔曼,现在交给他一项有史以来最为严肃的任务: 去那边,以必要为前提近距离地驶过,看看他认得出还是认不出那四个旅客。但他本人不能让人认出来。

然后他在那六个房间连成的跑道上跑来跑去,跑得比他希望的快。如果他像其他近视眼那样戴一副眼镜,他早就看出是不是她们。统帅,你应该被枪毙。他刚刚还——是的,还不到一个星期——心满意足地对《漫游时代》里面谈论眼镜那一段进行了加工。天哪,来这样的惩罚!他在小说里面让反对戴眼镜的威廉宣布: 用眼镜看世界的人,总是认为自己戴上眼镜之后更聪明。眼镜无助于淳化民风。我所看到的,比我应该看到的多。啊,威廉,威廉!歌德用拳头捶击胸膛,捶得不重,但是捶得很快。仗还没有打输。如果这是莱韦措母女,莱韦措母女就不会路过魏玛却不来看他。或者说她们在赶时间?德累斯顿有人在等她们?安静。现在别出声儿。他给自己倒一杯波尔图红葡萄酒,一口喝干。然后又倒一杯。然后来第三杯。他的呼吸恢复了正常。他的思想只会原地打转,只能从德累斯顿想到元旦再想到乌尔莉克,然后又从乌尔莉克想到元旦再想到德累斯顿。他的心拍打他的胸膛,就像一个认为自己被无辜关押的犯人拍打牢门。他的心想把自己拍打得鲜血淋漓。它感觉自己受到虐待。他没法对它进行安慰。接到乌尔莉克寄来的信他就觉得奇怪。是的,约好行踪无不相告,但随后寄来的是一份正式邀请。这不是乌尔莉克的风格。这是她母亲做的事。她想把他作为战利品拿到她和克勒贝尔斯贝格举办的舞会上展示。她想让他提升舞会的档次。这对他无所谓。重要的是,他看见乌尔莉克……

施塔德尔曼走进来,满脸堆着喜悦。没错,仁慈的主人,没错!是她们。她们没看见我。但就是她们。四个人都是。

谢谢,施塔德尔曼,统帅说,退下!说着跟军人一样手一挥。施塔德尔曼立正,转身,走了出去。歌德必须再喝一杯波尔图。这可没法忍受。两个钟头以后他喝光了两瓶波尔图。他几乎走不动了,但是可以坐着。可以思考。现在他很高兴自己成了统帅。现在出现了胆小鬼。有人见到朋友就躲。莱韦措母女悄悄溜走。她们在12月31日才迎接他。她们要他提升其名望。但今天还不是时候。今天她们有事……不管什么事。她们跟他没什么事。跟他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永远不会有什么事。现在他很高兴他试图服从这几天一直在他心头蠢蠢欲动的感觉: 害臊。现在这种感觉非常清晰。他为自己感到害臊。他周身都觉得害臊。现在有了这崭新的体验之后,他才真正害臊起来。害臊之中他意识到: 你完了。他不再诅咒他的小说的主人公对眼镜抱有偏见。如果你戴了眼镜,你就会认出这家人,她们就必须到你这儿来,其实她们根本不想这么做。他忘了在什么地方,但是他写过这么一句话: 动物不用仪器,它们只感知大自然允许我们感知的东西。有什么东西大自然不让我们感知。现在他可以补充一句: 大自然阻止不可能的事情。不可能的事情被阻止了。现在感觉轻松吗?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这种感觉的名字叫做没有爱。没错。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从未体验过。但是他无法给这种感觉取别的名字。他自由了。他分明没有爱。他处于无爱状态,这种状态清晰可感,他前所未有地感觉海阔天空,瞧瞧,哪怕这是虚空,一种超越所有感觉的无感觉,他得救了,自由了,这就是自由,自由就是无爱状态,没有爱,没有快乐,没有生命,没有痛苦,再也不可能遭受谁的折磨。他本人也不可能再折磨自己。受造物得救了。想当初,摩西爬上立法山的时候筋疲力尽,没有听见第一诫,从而铸成永世难消的悲剧性错误,现在他爬上了自己的西奈山,他也筋疲力尽,但是他的耳朵一点不背,他的耳朵比任何时候都听得清楚,他听见了,他听懂了第一诫: 你不应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