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消防车开走后,理查德森家黢黑的房子空壳还在冒着白气,理查德森太太裹紧身上的浴袍,开始清点剩余的物品。理查德森先生站在曾经是前廊的地方,和消防队长以及两名警察说着什么。街对面,莱克西、崔普和穆迪坐在莱克西的汽车前盖上,看着他们的父母,等候指示。对于伊奇的失踪,理查德森太太倒不是特别担心,她可以肯定,丈夫现在正和警官们讨论这件事,他会描述伊奇的特征,请他们帮忙找人。伊莎贝尔·玛丽·理查德森,她既愤怒又耻辱地想,你究竟做了什么?她也对警察、消防员、她的孩子们和她羞愧的丈夫表示过同样的谴责。“简直胆大包天,”她说,“她怎么能这样做?”她的身后,一位消防员把汽油罐烧焦的残余放进卡车——这是要送到保险公司去的,她毫不怀疑。“等伊奇回来,”莱克西小声对崔普说,“妈妈会杀了她。”
直到消防队长问他们去哪里暂住时,理查德森太太才想出应急方案。
“去我们的出租屋,”她说,“在温斯洛路,林恩菲尔德附近。”面对困惑的丈夫和孩子们,她只是说:“昨天那里腾出来了。”
把三辆车停进温斯洛路的狭窄车道并非易事,最后,莱克西只能把她的“探险者”停在路边。理查德森太太突然担心二楼的公寓可能不是空的,等他们上了楼,打开门,也许会看到米娅和珀尔还在那里,坐在餐桌旁平静地吃午饭,拒绝离开。抑或是发现米娅离开前把出租屋弄得一团糟:留下一大堆垃圾,窗户破碎,墙壁损毁——以此作为她对房东太太的报复。可当理查德森一家终于停好四辆车,浩浩荡荡地来到楼上——把不明就里的杨先生吓了一跳——时,却发现公寓早已人去楼空,仅剩几件不要了的家具,理查德森太太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几乎有些感动。
“这里看起来不一样了。”莱克西喃喃道。确实如此。理查德森家的三个孩子聚集在起居室和厨房之间的走廊上,空间太狭窄,他们几乎肩膀挨着肩膀。厨房里,碗柜空空如也,两把不匹配的椅子整齐地摆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下面。穆迪想起他曾经许多次和珀尔坐在这张桌子旁边做作业或者吃麦片。莱克西扫视着起居室:地毯上摆着几只靠枕,光秃秃的墙壁上有几个钉子扎出来的小洞。崔普顺着敞开的门瞥了一眼卧室,看到了珀尔的床,床单和毯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裸露的床垫和木头框架。
完全可以使用,理查德森太太想。两间卧室,一间给大人,另一间给男孩们,至于女孩们——她仍然很肯定,伊奇很快就会回来,和他们住在一起——她们可以睡在封闭阳台里。他们只是在这里暂住,等找到更合适的地方——或者房子修好后——就搬过去。
“妈妈,”莱克西在厨房里叫道,“妈妈,看看这个。”
柜台上放着一只大牛皮纸信封,鼓鼓囊囊的,似乎塞满了纸,有可能是米娅忘记带走——因为离开时过于仓促——的文件或者珀尔的家庭作业,但理查德森太太伸手触摸到这个信封时,立刻意识到并非如此——信封里面的东西硬硬的,明显不是纸,封舌仔细地对齐叠好,但没有黏胶。她用指甲挑起封舌,打开信封,理查德森家的其他人都围过来,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全都是照片,代表着理查德森家的每一个人的照片,半写实半艺术化的风格。理查德森太太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桌上,一字排开,她知道这些照片对于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理查德森家的人立刻认出它们属于自己。在别人眼中,它们只是静物照,而在理查德森们自己眼里,它们承载着让人无法忍受的隐私,就像在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裸体一样令人尴尬。
其中一幅照片里,一张撕成长条的粉红色的纸被人编织成网,网里兜着一块沉重的圆石头,纸上的文字碎裂成了无法阅读的小块,但莱克西一眼就认出了它——这是她去医院堕胎时的出院证明,底部还有她的签名——确切地说,是她冒充珀尔签下的名字,她对自己的笔迹再熟悉不过。那天,她把出院证明撕碎,扔在了米娅家,米娅对它进行了改造。莱克西摸着照片,看着被圆石头撑开却没有破碎的网,那本应是她不得不承担的负重,米娅曾对她这样说过,她第一次觉得,也许自己有能力担负这份沉重。
另外一张照片上有一副冰球护胸,被丢在垃圾堆里,护胸的中间部分裂开了——米娅用锤子把几根钉子钉进那个位置,好像射穿白色塑料的利箭。承认自己的脆弱并不丢人,钉钉子的时候,她想,会有意想不到的东西从脆弱的地方生长出来。她在崔普的护胸内侧填了土,撒上种子,耐心地浇了一个星期的水,直到裂缝中钻出了绿色的嫩芽,纤细的卷须闪烁着青翠的光芒,迎着光线,倔强地向上蠕动,坚硬的外壳也能孕育出柔软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