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几秒又有什么关系呢?
树与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最近几年每逢回到维纳斯,我都会注意到这个现象。父亲认为这是一派胡言,坐在白色路虎的方向盘后面,说:“树又不会走路,都长着根呢。”也许是莎士比亚读多了的原因,我看到那些从前没有种树的地方,如今却出现了细细的、柔韧的落叶松。“那儿,”我说,“快看那儿!”父亲看着我指的地方,摇了摇头,他不想看见任何新事物。
父亲来接我。当我走下火车时,看见他站在站台上,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
“你胖了。”父亲对我说。
“你瘸了。”我对父亲说。
我们互相拥抱,络腮胡子在那一瞬间互相摩擦。
父亲终于在口袋里找到了车钥匙,系上了安全带,发动了路虎,面带微笑地踩下了油门,马达仿佛一头大熊怒吼起来。这已经不是上次那辆路虎了,是最新版的,不过和之前的那辆四轮驱动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看见那座房子了吗?”车子开过多比亚科的时候,父亲说,“以前住在那里的人赢了彩票的大奖,一百多万呢!一个星期后就被人发现死在了家里,心脏病突发。”
过了一会儿,车子经过了多比亚科的皇家酒店,那家匈牙利奥地利风格的酒店我还从来没进去过。里面总共有57个房间,侧面还有一个小教堂。父亲放慢了车速,说:“这家酒店的老板去年冬天自杀了。”
“你认识他吗?”
“所有人都认识他。”
“我是说个人交情上。”
“这和个人交情没关系。”
父亲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不过也可能是脸上褶皱的关系,那些再也抹不去的皱纹。看来他时常做出气恼的表情。
“你知道他为什么自杀吗?”
“他没有欠款,也没有别的问题,”父亲说,“比我还年轻十岁,家里的车库里停着一辆白色的跑车。”
我以为父亲会继续说下去,然而他再次唤醒了车前盖下面的那头熊。路上没什么车,我们一路开向柯蒂娜。
现在是九月底,有点凉,许多山顶上已经出现了积雪,不过滑雪还太早,散步又太迟了。迎面开来的车屈指可数,一辆奔驰,一辆丰田,一辆大众。遇到急转弯,我就紧紧抓住窗户上方的把手。
大约开了半个小时,拉法雷多巨石便出现在眼前。三座巨大岩石山中间的那座有2999米高,这些神奇的大山每年都会吸引上万个登山者前来接受挑战。白云岩地区找不到十分美丽的大山,然而站在山前的人,却无法挪开眼睛。卡多雷地区的冰激凌商人只是远远地看着那些巨石。从柯蒂娜到多比亚科的路上,可以从车里看见那些巨石,不过只有一点五秒的时间,就比闪光灯的时间长一点。大家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向左看(从多比亚科出发),什么时候该向右看(从维纳斯、福多、批围、法乐、卡拉佐或是斯比阿诺出发)。我还记得父亲第一次指巨石给我看的场景。“快,卓凡尼,”父亲说,“快看右边!”可惜我太慢了,也不知道父亲要让我看什么。卢卡坐在车里睡着了。
前往巨石岩的最佳时机是每年仲夏。父亲和卢卡从来没有站在巨石面前过。他们仰着脖子,目光在三座巨石间不停地转换,最后停留在500米高的北侧山脉上。
到了福多,父亲把车停在路边。我以为他要去面包房买面包,然而他坐在车里没有下车。
“怎么了?”我问。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柏油路沿发呆。
“奥斯法多·贝尔飞就是在这里晕倒的。”父亲说,“78岁,就这么倒在了大街上。”
我看着父亲,看着他下巴下面松松的皮肤,还有那双浑浊的眼睛。不久前父亲刚满八十岁,却没有庆祝生日。我从锡乌比给他打电话,两分钟后通话就结束了。他在看电视,看卫星电视能接收到的上千个电视台中的一个。也许在看北极风光片,也许是厄瓜多尔的火山爆发,又或者是贝蒂的一场钻石联盟杯赛,丢出去的铁球横扫过柏林抑或巴黎的天空。
“从前恩纳斯图·赞格兰朵就住在那里。”父亲一边说,一边指向山坡上的一座房子。
我等他继续往下说,可是并没有等到下文。贝尔飞、赞格兰朵,这些都是冰激凌商人的名字,都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历史,历史里包括了装着铜罐的小车、碎了的甜筒,包括爱情,还有以为自己老公疯了的老婆婆。父亲踩下油门,路虎开出了村子。
离维纳斯越近,父亲看到的阴影就越多。影子从路边残破的房子里飘出来,从漏风的、弯曲的木门里挤出来。百叶窗松了,窗框也烂了。鸟儿们在屋檐里筑了巢。
“塔姆利尼一家人以前就住在那里。”
还是就这么一句话,没有对那家人的介绍,就像在跟自己说话,测试自己的记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