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向斯特拉文斯基 即兴致意 往日的呼唤(第9/13页)

心灵的枯燥掩盖在感情洋溢的风格背后

在《美洲》一书中人们发现许多无法解释的过分的感情动作。第一章末尾:卡尔本来已准备好和叔父动身,司机呆在那里,被留在驾驶室。这时(我要特别强调那些关键—表达法)“卡尔去找到司机,把他插在皮带里的右手拿了出来,并把它握在手里转着玩。……卡尔把自己的手指在司机的手指间穿来插去,司机来回瞧着,眼睛里闪着光彩,好像他在经历一种莫大的幸福,而且对于这幸福,任何人都不能指责他什么。”

“你要为自己辩护,说是或者不是,否则别人不会知道真相。你应当向我起誓你听我的话,因为我不是没理由地怕他,那我就一点儿也不能再帮你了。”于是,卡尔吻着司机的手,哭了起来;他拿着这只冻裂的、几乎没有生命感的手,把它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好像它是件宝贝,而他却要被迫把它放弃。但是参议员叔父已经站在了他身旁,并且虽然只是用最最温柔的方式去强迫他,还是把他远远地拽开了。

另外一个例子:在鲍伦德(POLLUNDER)山庄晚会结束的时候,卡尔长时间地解释他为什么要返回叔父家。“在卡尔做这番长篇讲话时,鲍伦德先生认真地听;他经常地,尤其在提到叔父时,把卡尔紧紧地搂向自己。”

诸人物表达感情的动作不仅仅被夸张,而是不适时宜。卡尔认识司机才刚刚一个小时,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发狂地喜欢他,如果我们最终相信这个年轻人是因为天真地被一个男性的友谊所感动,我们会奇怪在一秒钟之后,他却任人把自己这么容易地拽离新的朋友,而不作任何反抗。

在晚会那个场面上,鲍伦德很清楚叔父已经把卡尔从自己家里赶走,所以他才很有感情地搂紧卡尔。然而,在卡尔当着他的面读叔父的来信并得知他的艰难命运时,鲍伦德却对他没有任何感情表示,也未提供任何帮助。

在卡夫卡的《美洲》一书中,我们处在一个感情不适时宜、错置时宜、过分夸张、不可理解,或者奇怪地不存在的世界。在他的日记里,卡夫卡对狄更斯的小说用这样的词形容:“心灵的枯燥掩盖在感情洋溢的风格背后”。其实,这些被露骨地表现而又即刻被忘记的感情戏的意义正在于此,这便是卡夫卡的小说。对“感情化的这种批评”(不指明的、滑稽摹仿式的、古怪的、从不气势汹汹的批评)所针对的不仅是狄更斯,而且也是广泛指向浪漫主义,指向它的继承人们,卡夫卡的同时代人,尤其是表现主义者,他们对歇斯底里和疯狂的崇拜;并且,它指向整个崇尚心灵的神圣教会。在这里,这种批评使卡夫卡和斯特拉文斯基这两位表面看来如此不同的艺术家又一次彼此接近。

一个兴奋的男孩

当然我们不能说音乐(全部的音乐)没有能力表达感情;浪漫主义时期的音乐真正而合理地富有表现力;但是,即使对于这种音乐,我们也可以说:它的价值与它所激起的感情的激烈程度无任何共同之处。因为音乐有能力强有力地唤醒某些感情而无需任何音乐的艺术。记得小时候:我坐在钢琴前,任自己去弹一些充满激情的即兴曲,为此我只需一个低音DO和一个下属音低音FA的和弦,强烈而无休止地弹奏,两个和弦,和原始的旋律主题无穷尽地重复,使我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激动,任何肖邦,任何贝多芬都不曾使我这样。(有一次,我的音乐家的父亲十分愤怒——在此之前和之后我都从未见他发这样大的脾气——他跑来我的房间,把我从琴凳上揪下来,以一种很难控制的厌恶,把我丢到饭厅桌子底下。)在我即时弹奏的时候,我所经历的是一种兴奋。什么是兴奋?小男孩敲击琴键体验到一种高涨情绪(一种悲哀,一种快乐),感动上升到如此强烈的程度以致变为不可承受:小男孩逃遁到一种盲目和震耳欲聋的状态中,一切都被忘记,甚至自己也自我忘记。在兴奋之中,感动达到它的顶点,这样,在同时,它也达到它的否定(它的忘却)。

兴奋意味着在“自己之外”,如同这一希腊词的词源说所指:走出自身地位的行为(STASIS)①。在“自己之外”并不意味着在现在的时刻之外以梦想者的方式逃向以往或将来。恰恰相反:兴奋是与现在的时刻,对往昔与将来的完全忘却,做绝对的认同。如果抹去将来,以及以往,现在的那一秒钟便处在空虚的空间里,在生活和它的年表之外,在时间之外并独立于时间(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可以将它比之为永恒,永恒本身也是对时间的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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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STASIS,希腊文。

我们可以看一下一首浪漫曲的浪漫主义旋律,它的感动所具有的声学形象:其长度好像是想维持感动,发展它,让它慢慢地体味。反之,兴奋不能反映在一个旋律中,因为旋律被这种兴奋所扼止,不可能把哪怕并不长的一个旋律句的音符维持在一起,兴奋的声学形象是叫喊(或:一个很短的摹仿叫喊的旋律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