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向斯特拉文斯基 即兴致意 往日的呼唤(第10/13页)

兴奋的古典范例,是性高潮的时刻。让我们转移到女人尚未体验避孕药好处的时代。经常是一个情人在享受的时刻忘记及时把自己移到他的情妇的体外,因而使对方成为母亲;可是甚至在刚才,他还坚决地要求自己极为谨慎。兴奋间的那一秒使他既忘记了自己的决定(他的最近的过去),也忘记了他的利益(他的未来)。

兴奋的即刻置于天平之上,重于不希望有的孩子;由于这个不在意愿中的孩子将很有可能通过他的不在意愿中的存在,占据情人的全部生活,所以我们可以说兴奋的—刹那重于整个一生。情人的生活面对的兴奋的一刻差不多与终结面对永恒一样,处在低下的地位。人欲望永恒却只能有它的ERASATZ(代用品,德语):兴奋的一刻。

我记起我年轻时有一天:我和一个朋友在他的汽车里:我们面前一些人穿过大街。我认出其中一个,我并不喜欢他,我把他指给我的朋友:“压死他。”当然这是句纯粹的玩笑话,但我的朋友却正处在一种特别的得意状态中,他加大油门。那个人吓坏了,滑倒在地。我的朋友在最后一刻把车刹住。对方没有受伤,可是众人却围住我们,想要(这我很理解)把我们宰了。我的朋友并没有杀人的意图。我的那些话把他推到一个瞬间的兴奋之中(况且,兴奋中最奇特的一种:玩笑的兴奋)。

人们习惯把兴奋的定义与重大的神秘时刻联系在一起。但是,有的兴奋日常、平凡,而且庸俗:愤怒的兴奋,在方向盘前速度的兴奋,声音震耳欲聋的兴奋,在足球场体育馆里的兴奋。生活,是持续不断的沉重努力,为的是不在自己眼里失落自己,永远坚实地存在于自己,在自己的STASIS中。只消走出自己瞬间一刻,人就触及死亡的领域。

幸福与兴奋

我在想阿多尔诺听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的时候,有没有过哪怕一点儿的快乐?快乐?在他看来,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只经历唯一的一个“邪恶的、剥夺的快乐”;因为它所做的仅仅是给自己“剥夺”一切:表现性,管弦乐的音色:展开的技巧;它用“恶毒的眼光”去看古老的形式,歪曲了它们;它做出一副“鬼脸”,并无能力去发明;它仅仅是“讥讽”,做些夸张讽刺画,滑稽的摹仿;只不过是“否定”十九世纪的音乐,并且不仅仅如此,还根本否定音乐(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是“音乐被从中驱逐的音乐”,阿多尔诺说)。

奇怪,奇怪。那末从音乐中焕发的幸福呢?

我记起六十年代中期毕加索在布拉格的展览。有一幅画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吃西瓜;女人坐着,男人卧在地上,两腿伸向天空,一种说不出的快乐的姿态。所有这些都以一种使人愉快的无忧无虑画出来,这种无忧无虑使我想到画家,他在画这一幅画的时候,大概感受到和那个举着腿的男人一样快乐。

画举着腿的男人,画家的幸福是一种双重的幸福;这是(带着微笑)注视幸福的幸福。使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微笑。画家从把腿伸向天空的男人的幸福里窥见了一滴美妙的喜剧性水珠,并为此而高兴。他的微笑在他心中唤起了快乐的和不负责的想象,和那个男人把腿伸向天空的动作一样不负责任。我所说的幸福因而带有幽默标记;这使它与其他艺术时代的幸福有所区别;比如说它区别于瓦格纳的《特立斯丹》①的浪漫主义幸福,或费利蒙(PHIL′EMON)和博西斯(BAUCIS)②的抒情幸福(阿多尔诺之对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如此不敏感,是否因为他生来就缺乏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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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TRISTANUNDISOLDE,瓦格纳的三幕歌剧,首场演出于慕尼黑皇家剧院,1865年10月。

②PHIL′EMON,BAUCIS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象征夫妇的爱情。

贝多芬写了《欢乐颂》,但是这个贝多芬式的快乐是一番迫使人立正站直,保持尊重的仪式。古典交响乐的圆舞曲和小步舞曲可以说是邀人起舞,而我所说的幸福和我所喜欢的幸福不想通过一种舞蹈的集体性动作来宣告自己幸福。所以,任何波尔卡都不给我带来幸福,除去斯特拉文斯基的《回旋波尔卡》,它不是为让人随之起舞而作,而是为了让人听,两腿朝天伸起。

在现代艺术中,有些作品发现了人生存在中的一种不可摹仿的幸福,这个幸福表现为飘然而不负责任的想象,表现为发明和使人惊讶的快乐,甚至是通过一个发明而使人惊骇的快乐。我们可以列出一整串艺术品的名单,这些艺术品都漫有这种幸福:斯特拉文斯基的《彼德鲁什卡》、《婚礼》、《狐狸》、《钢琴和乐队狂想曲》、《小提琴协奏曲》,等等,等等;旁边的还有:米罗(MIR′O)的全部作品;克利(KLEE)、杜非(DUFY)、杜布非(DUBUFFET)的画;阿波利奈尔的某些散文;雅那切克的晚年作品(《格言》、《管乐六重奏》、歌剧《狡猾的狐狸》);米约(MILHAND)①的一些作品;普朗克(POULENC)②:他的滑稽歌剧《蒂雷西亚斯的乳房》,根据阿波利奈尔的作品,写于战争最后的日子,这部歌剧受到某些人谴责,他们认为以玩笑的方式来庆祝解放是个丑闻;确实,幸福的时代(即罕见的被幽默所辉映的幸福)已经结束;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只有很早的大师马蒂斯和毕加索才善于反抗时代的精神,仍旧把这种幸福保留在自己的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