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无聊(第2/6页)
完全没有想到的是,我住的地方竟然幸运地未被烧毁。我住在蒲田,附近有下丸子的大片工厂区,之前就已经开始遭到了大轰炸。不过只炸毁了一家大工厂,其余的街区都只是受到了流弹波及而已还有十多个大工厂没有被摧毁。一个大工厂至少要花两个小时才能被轰炸掉,这么算来,要炸毁其他工厂少说也要二十多个小时。可是那时我已经受够了胆战心惊的日子,我想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两枚流弹飞落到我家里。
因此,我早就盘算好,只要发现白天编队的轰炸目标是这附近的厂区,就一溜烟地从家中逃走,跑到五百米或一千米外的地方。我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加强身体锻炼,以免到时候体力不支,迈不动脚。我甚至想好了要怎样轻松地跳过四米的水沟。尽管我这般怕死,但是当别人好心劝我疏散到乡下时,我却毫不领情地拒绝了,坚持要留在东京。这种矛盾是我一生的矛盾,我总是心甘情愿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简单地说,我有一种让人难以理喻的好奇心。我是一个极度怕死的胆小鬼,可是却无法拒绝与好奇心嬉戏的巨大诱惑。我不曾诅咒过战争,我想,恐怕我是全日本唯一一个竟天真地与战争嬉戏的傻瓜了。
但是,我对以后没有任何设想。战争期间,我有几位朋友去了麻生矿业工作(目的是所谓的逃避征兵),我有时会去那里,跟在那里的荒正人(是)聊上几句。这个男人确信“一定会幸存下来”,说是当非常时刻来临时,一定会全力以赴,尝试各种努力,好让自己存活下来。平野谦(让)虽然没有憋着那么一股劲,不过他也有相同的想法。佐佐木基一(虽)也同样如此,他很早就跟一个女人逃到深山里去泡温泉了。也就是说,搞“近代文学”的那些人,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在计划着幸存后的今天该怎么办。他们制定计划的能力着实不错,不过,他们在现实中的生活能力却不足,计划总是难以如愿。现实中面对生活的能力与知识能力的高低无关,就算是不善于制定计划的人,都比我们这些文学家要强。我们这些文学家,一旦遇到事情可就全然没有对策了。在蒲田政府第一次强制疏散几万人的时候,一个衣橱二十元就会被卖掉,荒正人从我这里听说这件事情之后,一副要立刻跑去蒲田买衣橱的表情。也就是说,他因为很确信能活下来,反而变得有些慌乱。
我却一点儿都不慌乱,我没有预见未来的能力,我天生就没有那种为未来制定好计划的性格。我是一个在现实中游戏人生的男子,抱着万事“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消极信条走到了今天。佐佐木,荒正人他们是思想犯,才刚从拘留所出来,强烈地希望可以熬过战争,重新开始自己新的生活,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荒正人信心满满地诉说着,不管多么辛苦都会坚持到底,不管使用多么卑劣难看的手段都要力争活下去。荒正人本来就是一个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劲头十足的人,从空袭这段时间开始他更是憋着一股劲,就像是对着空袭乱吠的动物一般,让人都觉得有些好笑了。不过,他并不是那种让人望而却步的猛兽。相反,面对空袭,装作一本正经,却在悠然看热闹的我,更像是心怀不正,毒性缠身的动物。
那件事是在平野谦被抓去军队的时候发生的,他说过“不管采取什么方式,都会想尽一切办法活着回来”。我送他去东京车站说:“去战场说不定会比读无聊的小说有趣得多!”他用力捶了一下我的小腹,让我不要说风凉话。后来,他很巧妙地骗过了军医,第十天左右就被从兵营放了回来。
总之,他们从那个时候就彼此说好,在战败后的日本废墟上,即便耍尽手段,用尽奇谋诡计都要活下来,他们想要站在拥有发言权的一边。他们的确是有意识地在说那些话,而那些在酒馆里排队的小混混们,想必内心也确信只有自己可以活下去,所有人都在心底谋算着各自的策略。
对于幸存下去后的生活,其实我的好奇心要超越他们那些人。我大致上有存活下去的自信,可是,我仍然坚持要留在东京。我一直在想象那样的场面,当东京被敌军包围,整个东京被践踏,骚动如地狱一般的时候,我会像地鼠一样,猛然从藏身处探出头来。既然碰巧遇到战争,我不会离开战争的中心区域,这也是出于一种好奇心。我的意识深处有着各式各样的好奇心,它们纷乱地交织在一起,想留在中心区域看局势发展与要存活下来看将来会变成怎么样,这两种好奇心最为强烈。当然,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要是不幸死了,那也不过如此而已。
东京大轰炸时,我把手头正在写的小说全部烧掉了,后来还因为那个感到很困扰。当时,我隐隐相信,至少在未来十年内我都会处于无法写小说的环境中,所以干脆把它们烧掉,不留任何后顾之忧,好让自己可以在紧急情况下轻松地出逃。盛夏时节,我用作废的稿纸烧了两次洗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