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鸟亭(第3/16页)
从周一到周六有六天时间,亮作都会被野口的吝啬搞得很不爽,很痛苦。即便如此,每周日这一天他都会等待野口的热情来访,并为之感到由衷欣喜。而且,每到晚上十点,当后门处传来渐渐清晰的平稳脚步声时,亮作就会高兴到极点。
或许,听到后门的脚步声之前的那一刻,他的心中还闷闷不乐,咒骂着社长的吝啬以及他用敬语来弥补低薪水的行为。但是当确定那是社长的脚步声之后,亮作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只剩下了感动。他的心跳不断加速,起身冲向后门,转眼已是老泪纵横,难以自已。
亮作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之人。他认定,相信别人的善意是重要的为人之道。在信子和克子面前他总是这样想,但在面对社长时,一周之中有六天,他却在鄙视野口的吝啬与满嘴的敬语。其实,亮作应该比所有人都清楚地明白,一个大男人为一尾沙丁鱼而哭是多么悲哀,可怜。
妻子和女儿用尽了恶毒的语言,讽刺他是一个为一尾沙丁鱼而哭的人,这让亮作感到了绝望。虽然怒火中烧,但他也只好垂下脑袋,不再作声。
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抬起头来。
跟他拐弯抹角讽刺社长时的口气一模一样,亮作说话时有些畏惧,但又不肯就此作罢。
“你可以不吃那些沙丁鱼!”
他将声音压到最低,但是难以压抑自己的亢奋,说话时唾沫星子飞溅。
“既然如此厌恶这些东西,为什么还要吃?比起你厌恶的这些鱼,你不觉得自己更让人瞧不起吗?”
听到这些,克子说道:“口水喷到食物上啦!”
然后,她以十分缓慢的动作将面前盘子里的沙丁鱼丢进了已经熄灭的火盆里,就像是丢掉了一堆垃圾。
“喂,慢着!”
父亲想要去揪住女儿的胳膊,却没有揪到。他大声嚷道:
“你现在把鱼看得比垃圾都不如,随手把鱼扔掉,但你掩饰不了自己刚才馋嘴的事实,还是说,你也瞧不起刚才贪吃的自己?”
克子的脸上变得血色全无,她“嚯”地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饭盒。她已被征用,马上就要前往外地工作。
接着,克子把饭盒顶在膝盖上,打开盒盖,从菜里挑出一尾沙丁鱼,丢进了洗碗池内,紧接着眼泪一个劲儿地流了下来。抽泣了一会儿后,克子紧咬着嘴唇重新装扮了起来。
“这样欺负克子,你很开心是吗?”
信子尖锐的声音直刺心底。
亮作无言以对。
“你竟然把克子搞哭了,多不吉利啊!她可是就要到征用的地方去上班了!要知道,女子被征用去工作就等于男人上战场去打仗!你说吃一尾沙丁鱼跟瞧不起什么大人物有何关系?我就是瞧不上卖棺材的,连沙丁鱼都不如!吃一尾破沙丁鱼根本不需要高尚的道理,我就是看不起卖棺材的,不管青红皂白,就是看不起!只不过吃了一尾沙丁鱼,就说她贪嘴,真是不讲道理!嘴馋的其实是你!给女儿吃一尾沙丁鱼,就觉得可惜。你难道不知道,你现在吃的米是克子乡下的姨姥姥特地送来给克子吃的?!你这不也吃得津津有味吗?”
亮作哑口无言。克子获胜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亮作却是欲哭无泪。
他也站起身,收拾一下准备上班。他可不能像克子丢弃沙丁鱼那样,把饭盒中的米饭丢弃掉。
亮作觉得,与能否逃离这种痛苦比起来,就连战争的输赢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书本与鸡舍
亮作是坚信日本皇军会胜利的一派,信子和克子却坚信日本皇军必落败无疑。
获悉塞班岛战况不妙后,母女俩迅速开始收拾行囊,将其转移到别处。
信子拼命把旧衣服往包裹里塞。克子见状说道:
“带那些东西干什么?”
“还能穿呀,以后你也可以穿,早晚能用到。”
“我才不穿这些东西呢!”
女儿白了母亲一眼,咂了一下嘴。
“姨姥姥就是喜欢攒衣服,她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攒了这么多像艺术品一样的衣服,全都送给了我。事实上,这些东西连女佣人都不会穿!”
“胡说什么!这些全都是我出嫁时带来的,这样那样改一下,可以穿一辈子呢,多么令人怀念啊!话说回来,你这个爸爸可从来没买过衣服送给我,一次都没有!”
女儿似乎无暇顾及母亲的感伤,但她对父亲却好像更加瞧不起了。
“这些,真的是从出嫁起放到现在的?”
“当然是真的!”
“要是从你出嫁到现在一直穿这些衣服,那么,它们的年龄自然比我还大呀。”
“那当然啦!”
“哼,那个人也真够愚钝的啊!”
母亲的沉默表示了认可。
战争期间,夜晚异常幽静,母女俩人的话全部传到了那个愚钝的人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