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18/20页)

他又不说话了。我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也许是清晨刚起的风像微波似的从船上拂过引起的吧?朦胧的晨曦已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在这张受尽折磨的脸上又显露出一种顽强的意志。他又接着说了起来:

“我不知道在草垫上躺了多久。忽然有人拍了拍我,我惊醒了。那个男孩正站在我面前,带着胆怯而虔敬的神情惊惶不安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他要进来……想看看她……’

“‘谁也不许进来!’

“‘是……但是……’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惧。他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说。显然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是谁?’

“他看着我,浑身发抖,好像等着挨打似的。后来他说,——没有说出名字……这样一个未开化的生物怎么会如此懂事?为什么这类完全没有文化的迟钝的人在某些瞬间会有如此温柔细腻的感情?男孩说……怯生生地说:‘就是他。’

“我跳了起来……马上就明白了,我迫切地急不可耐地想要见到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您瞧,这事多奇怪……在这所有的痛苦、狂热的激情、恐惧和忙乱之中我竟全然忘记了他……忘记了这件事还牵涉到另一个人,就是这女人所爱的人。她曾经把拒绝给我的东西热情地献给了他……十二个小时、昼夜之前我是会憎恨这个人的,我可能把他撕成碎块……但是现在……我不能,我不能向您表达,我多么渴望见到他……而且爱他,因为她曾经爱过他。

“我一个箭步奔到门边。我面前站着一位年轻的,非常年轻的军官,金黄色的头发,样子非常腼腆,身材颀长,脸色苍白。他看起来像一个孩子,他是如此年轻动人,看到他竭力想装作一个男子汉,显示他的克制力……掩饰他的激动,我感到说不出的震惊。当他把手举到帽檐边的时候,我马上发觉他的手在抖……我真想拥抱他……因为他和我所希望见到的曾经占有过这女人的人的模样正好相符,不是骗子,也不是狂徒……不是,她把自己奉献给了一个半大的孩子,奉献给了一个温柔的造物。

“年轻人站在我的面前,非常局促不安。我贪婪的目光和冲动的动作使他更加心慌意乱。他唇上的小胡子抖动着……由此不难看出这位年轻的军官,这个孩子勉强忍住没有失声痛哭。

“‘请原谅,’他终于说道,‘我还想……还想看看……夫人……’

“我下意识地,自己完全没有想这么做,就用手臂挽住了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的肩,像领病人似的领着他。他用惊奇的怀着无比温暖无限感激的目光看着我……就在这一瞬间,我们之间已产生了一种休戚相关的意识。我们走到死者跟前……她周身雪白地躺在白床单上……我感到,我在场总归会使他觉得窘迫,因此退了回来,让他单独和她在一起。他的脚步不稳,拖着腿慢慢地走到床前。从他肩膀抖动的样子我看得出他的心被怎样的痛苦撕扯着……他走着……像迎着狂风暴雨走去的人。接着他忽地跪倒在床前……就和我起先倒在那儿一样。

“我奔到他跟前,把他扶起来,让他在安乐椅上坐下。他不再觉得难为情,失声痛哭起来。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抚摸着他那金色的像孩子一般柔软的头发。他抓住我的手……带着某种恐惧……忽然我发觉他的目光正凝视着我。

“‘大夫,请告诉我真话,’他说道,‘她是自杀的吗?’

“‘不是。’我答道。

“‘那么……是什么人……什么人的过错……造成了她的死亡?’

“‘没有,没有。’我重复道,虽然我差一点冲着他喊出来:‘是我!是我!是我!……还有你!是我们两个!还有她的固执,她那可悲的顽固!’但是我忍住了,又重复说道:

“‘没有……任何人都没有过错……是命运!’

“‘我难以相信,’他呻吟道,‘难以相信啊。就在前天她还参加了舞会,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这怎么可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啊?’

“我于是编了一个很长的故事。甚至对他,我也没有暴露死者的秘密。所有那些天里,我们就像兄弟俩,我们仿佛都悟出了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那种感情……彼此并没有把那种感情告诉对方。因为两人都明白,我们的全部身心都系念着这个女人……有时候,心里的话涌到了嘴边,但是我咬紧了牙关。他始终不知道,她怀的孩子就是他的……当时我该把他的这个孩子除掉,而现在她带着那个孩子同自己一起坠入了无底深渊。那些日子我们尽谈论她,当时我躲藏在他那里……因为——我忘记对您说了——大家都在找我……她的丈夫回来了,这时棺材已经封好了……他不大相信医生的检验证明……人们还散布了各种流言飞语……所以他要找我……但去见他……我实在受不了,我知道,他就是使她受苦的人……我躲起来了,四天没有出屋门。我们两个四天没有离开住所……她的情人用假名替我购得了一个舱位,以便让我溜走……夜晚,我像贼似的悄悄溜上甲板,免得别人把我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