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19/20页)

“我抛弃了那边所有的一切……我的房子和干了八年之久的工作。我的全部财产都撂在那里任人拿取。政府里的诸公想必已将我除名,因为我未经告假擅离职守……但是我再也不能在那间屋子,那个城市……那个环境里生活下去了,一切都令我想起她……我像贼似的趁着夜色逃跑了,只是为了摆脱……为了忘却……

“但是……当我上船时……夜晚……半夜里……我的朋友和我在一起……当时……当时……一架起重机正在吊什么东西……一件长方形的、黑色的东西……这是她的棺材……您听着:她的棺材!……她跟踪着我,就像我以前跟踪她一样……我只好站在那里装作一个局外人,因为他,她的丈夫,也在那里……他护送遗体回英国,也许,他想就在那儿启棺验尸……他将她拉回自己身边……现在她又属于他了……已经不属于我们了……我们两个……但是我还在……我一路随行,直到最后一刻……他不会知道,永远不能让他知道……我知道怎样保守她的秘密免受任何侵犯……包括这个混蛋的侵犯,她是因为他才死去的……任何事,任何事都不该让他知道……她的秘密属于我,只属于我一个人……

“您现在明白了吧……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见人……不能忍受他们的笑声……尤其是他们风流调笑卿卿我我的时候……因为就在那下面……在下面,在货舱里,在大包大包的茶叶和椰子之间停放着她的棺材……我钻不进去,那儿锁着……但是我知道,我的整个身心都感觉到,每秒钟都感觉到这一点,尽管人们在跳华尔兹舞和探戈舞……这真是够蠢的,海底有上百万的死人……我们脚底下所踩的任何一块地下都有尸体在腐烂,是啊,我不能,不能忍受人们在这里举行化装舞会,不能忍受他们如此放荡地大笑。我觉得她就在这里,并且知道她对我的希望……我知道自己还有责任……我还没有完……她的秘密没有最终保全……死者还不肯放开我……”

中层甲板上有人走动的声音了,还有用湿墩布擦地板的声音,水手们已经开始打扫了。他像当场被抓住的罪犯似的抖了一下,没有血色的脸上露出了惊慌。他站了起来,咕哝道:

“我走了……该走了。”

看他那副模样着实叫人难受,威士忌和眼泪把一双眼睛弄得又红又肿,目光凄惨,对我的同情避而不受;我觉得他整个弯曲的身子里都隐藏着一种羞耻感,为在这漫长的夜晚向我吐露了衷情而感到万分羞愧。我不由得说:

“您能允许我下午到您的船舱里去看您吗?”

他瞥了我一眼——嘴唇一咧,露出一种嘲弄而生硬的玩世不恭表情,有点恶狠狠地往外挤着每一个字。

“啊——啊……您那有责任帮助的高论……您就是用这句名言引我讲了这么多废话。不,先生,谢谢!您不觉得,我在您面前披肝沥胆、倾吐衷肠之后,现在已轻松些了么?我的生活完全毁了,谁都没法子帮助我恢复。我为可尊敬的荷兰政府白干了一场……退休金也完了。我像一条丧家犬似的回欧洲去……一条跟在棺材后面呜咽的狗……热带癫狂症发作起来终究要受到惩处:会有人把他一枪击倒,不过,我希望快点完结了事……不,先生,谢谢您要来看望我的好意……我的船舱里已经有伴儿……两三瓶上等的陈年威士忌……它们有时候也能给我一些安慰。另外,我还有一位多年老友,可惜我没有及时向他求援,就是我那把可爱的勃朗宁手枪,他倒是比任何废话更有用……请求您,不必费心了……人总还有一个唯一的权利——依着自己的心思两腿一伸,完事大吉,莫让别人插手帮忙。”

他又一次嘲弄地、甚至是挑衅性地看了我一眼,但是我觉得这只是说明他感到羞愧,极度的羞愧,然后他缩起肩膀,转过身去,也没有告别,迈着歪歪斜斜的步子,沿着已有亮光的甲板,拖拖沓沓地朝船舱走去。此后我再没有看见过他。当夜和次日夜里我在老地方找过他。他已杳无踪迹。若不是有一位袖上戴着丧带的旅客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只好以为这一切都是一个梦,或者是一种奇异的幻觉。遇到的是一位荷兰巨商,我听人们说,他新近丧妻,是由于某种热带疾病夭亡的。我看见他避开别人,在甲板的一边来回踱步,还看见他脸上那种阴沉悲戚的表情。一想到我知道他所怀的隐忧,我就觉得很难为情,每次碰到他,我都折向一旁,以免我的目光会泄露出,关于他的命运我了解得比他本人还多。

后来那不勒斯港口发生了那起奇特的事故。对于这件事的解释,我觉得应到那位陌生人讲的故事中去寻找。晚上大多数旅客都上岸去了。我本人先上歌剧院,又从那里到罗马大街一家灯火辉煌的咖啡馆去了。当我们乘上舢板回轮船的时候,我注意到几只小船点着火把和电石灯,围着轮船打转,在找什么东西,而上面黑糊糊的,宪警们在甲板上神秘地穿梭往返。我曾向一个水手打听出了什么事。他回避给予回答,显然是有命令不许乱讲。翌日,轮船平安无事,看不出发生过任何事故,朝热那亚继续前进,什么也探听不出来,只是后来我才在意大利报纸上读到一篇带罗曼蒂克色彩的报导,谈到了那不勒斯港口发生的事。报上写道:那天,当夜深人静时分,为了避免引起旅客们的不安,将装有荷兰殖民地一位著名夫人遗体的棺木从轮船的舷梯下放到小船上,水手们沿梯而下,死者的丈夫也在场给他们帮忙。正在这时,一件重物从上层甲板上翻倒下来,把棺材、丈夫、水手都带进了水里。有一家报纸断言,这是个疯子,正从上面往舷梯上跳。另一家报纸则提出一种遮掩搪塞的说法,说由于分量过重,梯子本身断了。不论如何,轮船公司显然采取了一切措施来隐瞒真相。好不容易把水手们和死者的丈夫救了上来,但是铅质的棺材立即沉入了海底,没有找到。同时还有一条短小的简讯,据说港口岸边漂来一具不知名的四十来岁的男尸。对公众来说,这条短讯与那件用浪漫手法描写的事故并无联系;但是读完这草草数行时,一张青白色的面孔,又一次像幻影似的从报纸后面浮现在我眼前,镜片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