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型战争(第20/32页)
由于我是访客,更何况这里是印度,卡库斯坦要我在他家里吃点东西——虽然,作为一个想尽量合乎婆罗门规矩的人,让外人来到家中严格说并不是他应该做的事。当然,他不会跟我一起吃,但他要我吃点他家里煮的东西。这是我们待在楼下的原因。我们先前走往后面的小室时,曾经从厨房外面经过。我看到厨房门口旁边有张桌子,或是茶几或矮墙之类的东西,上头摆了一尊黑色雕像,雕像前方有盏熏黑的青铜或白银制高油灯在燃烧。油灯的造型令人宛如置身古代世界:灯芯在浅油瓶的开口燃烧,油瓶连在一根竖杆上,其形状则像是一张卷曲的叶子。那尊雕像是卡库斯坦的家神,卡库斯坦的食物都必须先拿到这位神祇面前供拜。
对于离家老远而在外吃东西这件事,我也有自己的顾忌——至少,算是远离我投宿的克罗曼德尔王冠大饭店了。但这些顾忌让我觉得惭愧,因此我接受了一点点卡库斯坦家里做的食物,并喝了杯咖啡,只是在卡库斯坦家后面那房间撕面包(或未发酵的普里面包)吃之后,我握笔用的手指却沾了油。这情况变得难以忽略,必须到屋外认真清洗——卡库斯坦没抱怨什么,他倒水让我洗手,就这样浪费了他每天傍晚分配到的六壶宝贵井水中的一壶。(其实,我没有必要觉得惭愧,也无须认为我一定得吃。卡库斯坦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数天后,当我再度到聚落造访时,我直截了当告诉他说,我也跟他一样只在家里吃饭。他立刻把我的话听了进去,笑着说:“好吧,这次就当我是个不可触碰的贱民。”)
那第一个下午,在他家后面那间点日光灯的阴暗房间里,他就事论事地谈起邻居。
他说:“这是个贫穷的社区,几乎整个小区都是穷人。搬来的第一代大部分是祭司、仪式专家、厨子,还有几个上班族。第二代处境稍微好一点,家里有较多孩子找到工作赚钱了。”
“什么工作?”
“传统婆罗门做梦都想不到的工作,诸如操作机器,维修机械,以及种种工业手工。我这一头的邻居是个厨子。”
那位厨子的房间里住了十五个人。听起来凄惨,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十五个人并不同时在房间里睡觉。事实上,他们都在中央庭院划定了专属的睡觉地点:在占去一年大部分时间的马德拉斯的夏季里,每个人都在院里或户外睡觉。那位厨子的收入大部分来自为别人办婚礼宴席,不过他必须雇用许多助手,因此办一次婚宴所得的一千卢比落入他自己口袋的其实很少。
卡库斯坦家另一边的邻居是个“听差”,或称办公室杂役,在政府机关工作。聚落里有另一个开摩托三轮车的男孩。他父亲曾经是梵文学者,更是《吠陀经》和印度教祭祀仪式的权威。
“真是悲哀,”卡库斯坦说,“那男孩自己说,‘没其他办法,我还能做什么?我没受过教育,也没继承父亲的行业’。”
我说:“听起来很奇怪。”
“他没受教育是因为父母的疏忽。”
后来,卡库斯坦跟我再度在我投宿的饭店见面时,他继续谈起帕尔塔色拉提大寺庙旁边的婆罗门聚落的贫穷状况。
卡库斯坦说:“今天的情况比我五十年代在那边长大时好了许多倍。当时我总觉得生活太差,希望有更好的处境。我在学校认识的人穿得比我好,长得比我帅、比我壮,外表也比我时髦。我看起来比较像个乡下男孩——缠着腰布,额头点了圣痣,还留着丘尔其。”
除了丘尔其之外,其他都还能在他身上找到。丘尔其是蓄在头颅后方、不修剪的一簇或一绺长发,它是古老的婆罗门标记。卡库斯坦已经不再留长长的丘尔其,他现在蓄着的只有一英寸半长,不过这对他算是符合要求了。(作为他复苏的婆罗门信仰的一部分,卡库斯坦每年会选四五个良辰吉日剃光全身体毛——所有体毛,包括眉毛,只有腋毛和丘尔其除外。我们见面的日期正好在两次剃毛之间,他的头发长得像小平头,短短的丘尔其并不特别醒目。)小时候,他父亲要他留丘尔其。在五十年代,没有多少婆罗门男孩会留这种东西,他的丘尔其是害他在学校被欺负的主因。
卡库斯坦说:“所有这些都招来其他男孩的轻蔑和嘲弄,甚至到今天还是如此。如果嘲弄我的男孩长得瘦弱,我会激烈反抗,如果是大块头,我就不搭理。我向父亲抱怨学校同学给我吃的苦头,他总是回应说,‘去向校长报告。’他也会说,为了维护家族传统,我必须点圣痣、留那条丘尔其——不然的话,我们住在村里的整个家族会被其他家族瞧不起,更何况我们家族是负责供奉村神的婆罗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