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型战争(第21/32页)

“我父亲自己在他学校及城里其他地方——汽车上、街道上——也遭受了同样的嘲弄。那时候,由于所谓的达罗毗荼运动所放纵的反婆罗门言行,整个婆罗门社群都遭到那种嘲弄。”他指的是“达罗毗荼卡札甘姆”,即佩里雅尔所发起的达罗毗荼运动。“这是五十年代中期的事,当时,反对婆罗门及其习俗的运动相当广泛。他们采取的手段包括摧毁神像、剪断婆罗门的丘尔其及圣带⑱、擦掉婆罗门额头上的圣痣。马德拉斯的大多数素食餐厅都自夸是‘婆罗门饭店’,达罗毗荼人会把‘婆罗门’一词涂掉。现在,城里的饭店不再用这个词了。以前那段时日,既有‘婆罗门饭店’,也有‘军用饭店’。”

我第一次到南方旅行的时候,“军用饭店”仍然存在。那是提供肉食的地方;而且——仿佛要附和婆罗门对这种地方的歧视,仿佛这种歧视反而使他们乐得干脆与众不同,我行我素——这些南方的军用饭店可真脏得一塌糊涂。

一九六二年,在班加罗尔与马德拉斯间汽车路线上的某个地方,在那片地区的红土上某处,我首度见到了军用饭店。那是座搭建在裸土上的小木屋,属于未经规划而自然形成的车站区的一部分。招牌上的英文说明——在色调素朴的古老地景中,看来像是十八世纪英国版画中的异国奇景——似乎跟英国东印度公司征伐蒂普苏丹的战争有关。这些古怪有趣的文字似乎记录着印度历史的某个方面,透露出十八世纪印度的无政府状态:当时,由印度佣兵组成的军队到处交战,完全不顾在村庄或田地里工作的老百姓。

从一种战争到另一种战争,从一种意识到另一种意识:悬挂在佩里雅尔提达尔展览大厅的那三十三幅描绘佩里雅尔一生事迹的图画中,有一幅画的是这位伟人在一九五七年——当时他将近八十岁——把一家饭店或餐厅的招牌上“婆罗门”一词涂掉的事迹。这幅画中的佩里雅尔蓄长白须,相貌相当威严。他一手拿着石灰刷子,为了够到招牌,他站在一条长椅或板凳上。他冷静地做着那件事,没有任何人干扰他,无论是警察或政治人物或饭店老板或饭店顾客。这幅画用色简单,画面忠实地还原了细节(包括招牌、佩里雅尔站立的板凳或长椅、刷毛末端呈白色的刷子),仿佛是一段著名文字的图解,让人觉得佩里雅尔好像置身于儿童漫画中的宁静世界。

谈到小时候因为穿传统婆罗门服装而必须忍受羞辱时,卡库斯坦说:“如果做得到,我会反抗。我告诉父母说我必须改变生活方式——特别是剪掉丘尔其、穿长裤——这也惹来一阵打骂。我们因为丘尔其而受苦,那是害我们受苦最多的东西。我参与学校体育活动时,如果加入赛跑及一种叫作‘卡巴地’⑲的比赛,总会遭受许多戏弄。我一跑起来,丘尔其就会松散下垂,引起大家嘲笑。在卡巴地比赛中,对手会抓住我的丘尔其,抓住那绺长发,他们就这样赢得了比赛。

“我在那学校读到了一九五八年,然后进入一所高中读大学预科。讽刺的是,我是因为有丘尔其和种姓圣痣才进了那所高中。推荐我的人是一位婆罗门,他看重的价值跟我们家一样。不过,我在那高中只读了六个月。我的高中同学嘲弄我的程度变本加厉,而他们不再是孩子,而是大人了。

“这一切让我很沮丧。我开始觉得跟父亲完全不同,我求他别让我受这些折磨。但他坚定不移,他说家族名誉和传统比这些一时的经验来得重要。他没能说服我。我从高中辍学,觉得必须独立。”

独立,奇怪的字眼。

卡库斯坦说:“从这些习俗中独立出来。我十六岁了,觉得必须像大家一样过现代生活。”

“离开高中时你不会觉得惶恐?”

“不会。我充满信心,认为一旦离开家就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暗中告诉母亲这些,她既同意也不同意。她了解我的感受。”

我试图把三十年前那场戏剧性家庭事件放到我见过的聚落中。在水井四周的院子里,人们的服装和举止应该更明显符合婆罗门的规定:他们曾经拥有权势,现在却只有在自己这块小天地里才有安全可言。我试图想象父子两人如何在他们家位于聚落中的窄小私人空间里激情澎湃地对峙:这私人空间包括一楼厨房后方的幽暗小房间,以及楼上公用阳台一边的卧室——当你从那排相连房屋一侧的石板水泥窄梯爬上阳台时,可以看见杂草丛生、令人缅怀往昔平静岁月的寺庙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