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枕上的花环(第4/8页)
锡克人又鼓起胸膛,发出呵呵的笑声。
“终于开车了。”火车驶出车站时,他松了口气。“在这儿,我可不想碰到其他锡克人。抽根烟吧。”
“锡克教徒是不抽烟的,不是吗?”
“我这个锡克教徒,烟瘾可大得很呢。”
正忙着舔食咖喱的妇人听到这话,猛然抬起头来。车厢中的南印度人,纷纷停下手边的工作——他们正在揉搓饭团,瞄了瞄我们两个,然后又纷纷转过头去,仿佛受到惊吓似的,不敢再看我们一眼。
“人渣!”锡克人嗖地板起脸孔。“瞧,这些猴子睁着眼睛正瞪着你呢。这副德行!”他倾身向前,悄声对我说:“你知道我的最大毛病是什么吗?”
“不知道。告诉我吧。”
“我对肤色存有偏见。”
“哦?这种态度不好。”
“我知道。那只是一种偏见。”
看来,这个锡克人可不是好惹的,我应该敬而远之,但我的特立尼达出身和教养却误导了我。“我对肤色存有偏见。”这句突如其来的陈述是特立尼达式的,它是一种高明的社交手腕,邀请对方进行一场半认真的、无伤大雅的闲聊。我响应他的邀请,而他显然也准备接纳我。我竟然忘了英语只是他的第二语言,而在日常谈话中,很少有印度人(包括锡克人)懂得使用和欣赏反讽。此外,尽管这个锡克人口口声声说,他很怀念伦敦的芬治礼路和菲茨章大道,但骨子里,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印度人——对这种人来说,阶级和教派的禁忌是不可违背的。他公然在火车上抽烟,但那只是一种虚夸的反抗和挑衅。其他锡克人不在场时,他才鬼鬼祟祟地把香烟掏出来,点上一根。他遵守锡克教的习俗,头上缠着布巾,脸上留着胡须,腰上配着一把匕首。在这种情况下,我怎敢公然拒绝这个锡克人的友情,对他不理不睬呢?
点菜的时候,他特别交代餐车服务生:“我不要米饭。”显然这也是阶级禁忌的一种:米饭是“非雅利安人种”聚居的印度南方的主食。等待服务生把食物端上来的当儿,他伸出一根手指,一边蘸着口水,一边翻看《印度图画周报》。“瞧!”他翻到一页,递到我眼前叫我看,“在这张照片中,你能找到几只南印度猴子?”他让我看的是一篇有关雅加达亚洲运动会的报道。照片中的印度国家代表队几乎全都是锡克人——不戴头巾,把长长的头发扎成一束,用丝带绑起来,这些锡克人看起来挺陌生的。“这是哪门子的‘印度’代表队!没有我们锡克人,这个国家怎么存活得下去?你知道吗,如果我们锡克人袖手旁观,巴基斯坦军队肯定会长驱直入,占领全印度。你给我一师锡克部队——只要一师就够了,我保证三个月内横扫这个被神诅咒的国家。到时候你看看,这些南印度人渣敢不敢阻挡我们?”
我跟这个锡克人粘上了,如今想逃也来不及了。往后,我们还得在火车上共处二十四个小时。每到一站,我们一起从冷气车厢中钻出来,在月台上散散步,透透气,享受炽热的阳光。我们一起用餐。抽烟时,我站在一边把风,免得让其他锡克人撞见。“我不在乎,”我的锡克朋友说,“但我不想让其他锡克人看见我抽烟,免得他们难过。”我们聊起伦敦、特立尼达和咖啡店,也谈到印度和锡克人。我们都同意,锡克人是印度最优秀的族群,但是,他认为值得欣赏的锡克人却寥寥无几。我绞尽脑汁,实在想不出几个有名望的锡克人。我提到一位锡克宗教领袖。“他是该死的印度教徒!”我的锡克朋友说。我提到另一位。“他是被神诅咒的穆斯林!”我提到几位政治人物。他告诉我,这几个人全都是奸诈的政客,“有个家伙输掉选举,心里不甘,就叫几个手下抬着几个票箱跑过来说:‘等等,我们忘记数这些选票。’”我提到锡克人的活力和旁遮普省的繁荣。他嗤之以鼻:“对!清道夫都出头了。”我们谈起锡克作家。我告诉他,我很喜欢库雪旺·辛格的作品,他花费毕生精力,整理锡克教的经籍和历史。“库雪旺?他根本不了解锡克人。”根据他的看法,描写锡克人最有深度的作家是坎宁安(Cunningham),但他已经死了,就像所有杰出的锡克人一样。“今天,我们锡克人是一群没有希望的可怜虫。”我这位锡克朋友说。
他讲的那些故事,有许多确实很滑稽,令人发噱,但有时我会在他一本正经讲述的故事中——尤其是那些跟锡克教领袖有关的,看出一种无心的幽默。我们的交往是在相互的误解中开始的,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之间发展出一段情谊。随着旅程的进展,他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而这正好反映出我自己的心情。一路上触目所见尽是吵闹不休的火车站、贫瘠的田野、残破的市镇、骨瘦如柴的牛群、憔悴苍老的人群。他对这幅景象的反应,跟我的反应太相似,因此我一时没有察觉到,这样的反应对一个印度人来说是很不寻常的。说也奇怪,他的反应虽然激烈,但却稳定了我的心情——这个锡克人仿佛变成了我那个非理性的自我。铁路两旁的土地越来越贫瘠,他的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凶暴,但他对我却显露出一种奇异的、深沉的柔情,就像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对待一个侏儒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