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枕上的花环(第5/8页)
将近午夜时分,我们抵达一个接驳车站。我得在这儿换车。整座月台看起来就像医院的太平间:朦胧灯光下,只见地上躺着一排排身躯,乍看之下,就像一个个皱缩的白色包裹;一双双骨瘦如柴的胳臂、一条条青筋毕露的腿、一张张布满灰色胡楂的脸庞,就从这个白色包裹中探伸出来。人们睡觉了,狗也睡觉了。其他人和其他狗就从他们身上践踏过去,影影绰绰,迷迷蒙蒙,看起来就像是从尸体上冒出的气体。一列火车停靠在月台旁。静悄悄的三等车厢,挤着几百张黑黧黧汗淋淋的脸。装有铁栅的车窗顶端悬挂着黄色的牌子,显示这群旅客此行的目的地。火车头喷着气,嘶嘶响个不停。误点的班车通常会准时抵达目的地。风扇呼啸旋转。原野上四处响起凄凉悠长的狗吠声。一只狗瘸着脚,一拐一拐走到月台尽头,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它的一只前腿不知刚被谁砍断了,血淋淋的,只剩下一截血肉模糊的残肢。
我的锡克朋友帮我把行李拎下车厢。此时此刻,我格外感激他陪伴在我身边。在车上,我们已经互相交换地址,约定重聚的地点和时间。临别时,我们又再许诺一次:我们将结伴周游印度南方。印度还是有一些好玩的地方的。我们会一块儿去打猎。他会教我打猎。他说,打猎很简单,保证我一学就会。他说,我肯定会很喜欢那些大象。然后,他就回到他那个装有双重玻璃窗的冷气车厢中。汽笛响起了,火车轰隆驶出车站。然而,车站并没改变多少:依旧挤满旅客,依旧等待交通工具。
约莫两个小时后,我那列客车才开行。这会儿车厢停靠在月台旁。我把三等车票换成头等,然后蹑手蹑脚,小心翼翼沿着灯光朦胧的月台走下去,经过一排排躺在地上的人和狗,经过一节节闷热不堪、早已挤满乘客的三等车厢,一路走到头等车厢门口。售票员打开我那个包厢的门,让我进去。我把门闩上,拉下所有的百叶窗,试图把狗的嚎叫声和月台上那一张张愣瞪着眼睛的脸孔、一副副骨瘦如柴的身躯,阻挡在车厢外。我没开灯。这会儿我只想躲藏在黑暗中。
我并不期望跟他再聚,但我们还是见面了,一如我们分手时的约定。地点是在印度南部一个城镇。在那儿,除了这个锡克人,我只认识一位经营糖果铺、家境相当富裕的印度人。他非常好客——好客得让我感到有点畏惧。每次去探望他,我都得尝一尝他铺子里卖的各种糖果。这些东西又甜又腻,只消尝几口,就会让你一整天吃不下饭。我那位锡克朋友也很好客,但我比较能够接受他招待朋友的方式。他先请我喝酒,让我恢复胃口,然后再请我好好吃一顿饭。他放下手边的工作,终日陪伴在我身旁。我感觉得出来,他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一尽地主之谊,更重要的是,他想借此展现他对我的友情。这让我感到非常尴尬,因为我实在无法响应这样的友情。幸好,这会儿我的心情比在火车上时平静多了。我再也不必随着他的情绪起舞。
“这个城镇原本是个军营,现在却变得乱糟糟的,”他告诉我,“以前他们不准黑鬼进入这座城镇,现在呢,黑鬼满城走动,到处都是。”
他还是那么容易动气。不同的是,在火车上,我能够从他的愤怒中看到一种幽默感或自嘲。现在,他是真的生气了。
“这帮人!每次你招呼他们,都得大叫一声:‘仆欧(boy)!’否则,他们根本不会响应你。”
我早就注意到这点。在旅馆,我也跟其他客人一样,动不动就大叫一声:“仆欧!”但我总是拿捏不准正确的发音和腔调。旅馆的仆欧和房客身上穿的服装,都是南印度式的,有时我难免会叫错人。因此,我的呼叫总是带着一种询问和抱歉的意味。
锡克人并不觉得这个故事很好笑。“你知道他们怎样回答你吗?你会误以为你在演一部电影,出现在你眼前的是一群美国黑人。你叫他们一声‘仆欧’,他们回答你:‘是,主人。’天哪!”
看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就生气,这个锡克人变成了我精神上的一大负担。他的愤怒就像一种自虐。他终日喃喃自语,不知在生谁的气。当初我没看清楚这个锡克人的真面目,而就在这样的误解中,我助长了他对我的友情和信赖。我们在车站黯然分手,后来我们又在这座城镇重逢,感觉十分温馨。我毫无保留地接受他为我拟定的一切计划。他已经安排好,带我一块儿去打猎。如今,我想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可我又不想继续跟他混下去。进退两难,我只好任由他发牢骚,装着没听见,让我担心的不仅仅是他的怒气。他对我的态度越来越亲昵,让我感到更加不安。身为主人,他对待我这个宾客可谓无微不至,他把照顾我当作他的天职。我看得出来,他对他的国家感到非常失望,心中充满怒气。我也看得出来,他很寂寞。印度的现状对他来说是一种屈辱。这点,我的感觉和他完全相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终究没有摆脱这个锡克人。他陪伴在我身边的时间越长,而我介入他心中的怨恨也越来越深,但那是一种消极的、焦虑不安的介入,正在等待解脱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