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枕上的花环(第6/8页)
一天,我们结伴去探访一座十八世纪宫殿的废墟。经过一番清理和整顿,它变成了市民们休闲野餐的场所。在这儿,我们看到的印度是她那优雅殷实的一面;市场和火车站被远远地阻隔在围墙外。这座废墟,是我这位锡克朋友常游之地。这会儿他带领我漫游其间,一路指指点点,神态显得非常肃穆,甚至有点骄傲。附近有几间更古老的庙宇,但却引不起他的兴趣。我想我知道原因。他去过欧洲,曾经因为他的头巾、胡子和他那一头长长的、未曾修剪过的头发,被欧洲人嘲笑过(也许他太过敏感了,总是怀疑别人取笑他)。从此,他以另一种眼光看待印度和他自己。他知道欧洲人喜欢什么。这座已经荒废的宫殿是欧洲式的。能够带领我参观这样的废墟,让他感到很开心。我们漫步花园中。他又谈起他为我安排的狩猎之旅。他说,我肯定会很喜欢那些温驯安静的大象。我们流连在花园中的水槽旁,边吃三明治边喝咖啡。
回程中,我们顺道参观附近的一座寺庙。这是我提议的。孤苦无依的住持,看起来就像一个叫花子。他打着赤膊躺在绳床上,看见我们走进庙门,赶忙从床上爬下来迎接我们。这位住持不会讲英语,只能比手画脚招呼我们。我的锡克朋友哈哈笑起来,脸上露出轻蔑的冷漠的神情。住持装着没听见,自顾自走在我们前头,引导我们走进低矮阴暗的庙堂,不时伸出他那只枯瘦的胳臂指指点点,以赚取一笔向导费。光线十分暗淡,我们看不清楚庙堂中的石雕。对住持来说,这些雕刻品的重要性远远比不上香火缭绕的神龛。龛中点着油灯,映照着一尊尊色彩鲜艳、装扮得像玩具娃娃一样的黑神像和白神像——这证明,自古以来,印度就是雅利安人和德拉威人①杂居的国家。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的锡克朋友说。
住持睁着眼睛望着神像,等待我们的赞许。听锡克人这么一说,他点了点头。
“你去过吉尔吉特吗?”锡克人问我,“你应该到那儿走一趟。居住在那个地方的全都是纯种的雅利安人,长得漂亮极了。你让两三个德拉威人搬到那儿去住,没多久,他们就会污染雅利安人的血统,使他们堕落腐败。”
住持点点头,带领我们走出庙堂,站在一旁看我们穿鞋。我掏出一些钱递给他。住持一声不吭,回到他那间窄小的禅房。
“迁居印度之前,我们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种族,”车子驶出庙门时,锡克人忧伤地说,“亚利亚,这是梵文中一个非常尊贵的词。你知道它的意思吗?贵族。你应该读几部古老的印度教典籍。这些书会告诉你,在以前那个时代,亲吻黑种女人的嘴唇,是一种非常不洁的行为。你以为这是锡克人在胡说八道?你读读那些书吧。雅利安人和德拉威人之间的恩怨,很早以前就已经存在,现在它又冒出来了。报纸上不是说吗,这些黑鬼在搞独立运动,试图建立自己的邦国。这些人欠揍。总有一天,我们会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车子经过的地方,土地贫瘠,人口稠密。广阔的田野上,最干净整齐的东西就是这条马路。马路两旁散布着一个个长方形坑洞——农民在这儿挖掘黏土,修建他们的茅屋。沿路栽种着一排浓荫密布的大树,根部整个暴露在日头下。田野中四处可见倾倒的树木——人类渺小的活动给大自然带来了浩劫。路上车辆稀少,但却挤满行人,他们无视天上那轮毒日头、满路飞扬的尘土和我们的汽车喇叭声。妇女身上穿着鲜艳的紫色、绿色和金黄色衣裳,男人则衣衫褴褛,不堪入目。
“这些人全都拥有投票权。”
我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的锡克朋友,发现他那张脸孔绷得紧紧的,充满怒气。他神情显得更加倨傲冷漠,嘴唇不停地蠕动着,仿佛在喃喃自语。他到底是用哪一种语言在说话呢?他究竟是在祈祷还是在念咒呢?此刻,我又感受到了几天前在火车上体验过的那种歇斯底里。而今,我觉得,我必须负起双重责任。这个锡克人看每一样事情都不顺眼,他的火气越来越大。他的心情我能理解,而我也热切盼望这块土地和这群民众能够改变。锡克人的嘴唇依旧蠕动不停。于是,我试图以我的咒语制衡他的咒语。我感觉到灾祸降临,我渐渐丧失了理智。我试图对我们在路上遇到的每一个没饭吃的穷人,展现我的爱心。但我失败了,我知道我失败了。面对我身旁这个锡克人的愤怒和轻蔑,我终于屈服。不知不觉,我的爱心转变成了一种自戕式的歇斯底里——我渴望看到更多的腐败、贫穷和饥饿,我渴望看到更丑陋、更怪诞、更畸形的人。此时,我只想看一看人究竟能够堕落到什么程度。我恨不得把人类的沉沦,全都吸纳进我的心灵。对我来说,这就是终点,这就是我个人的失败。我知道,这一刻的污点会永远烙印在我心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