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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爸爸绝对不可能花几天假期讨论一件事情,哪怕是我被逮捕这样的爆炸性事件,早在我被迫答应这项提议的时候,我和他就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爸爸妈妈一直坚持把我们的家庭伪装成一个和睦温馨的家庭——彼此心贴心、相互扶持、患难与共。在我的哥哥姐姐相继失踪后,爸爸妈妈竟然还能打这样的如意算盘,我都快佩服他们了。与此同时,我心里也很清楚,我们从来不是那种和睦温馨的家庭。
随便举个例子:性。我父母深信他们是科学家,可以应对生活的艰难,他们经历过六十年代的性开放。可是我关于性的了解要么来自公共广播公司制作的野生动物和自然类节目,要么来自小说,小说的作者可能也对之了解不多,还有一些来自偶尔会做的冷血动物实验,可在做实验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更多问题而不是得到更多答案。一天,我发现我床上有一包日用卫生棉条,旁边还有一个看起来很有技术含量又很无聊的小册子,所以我连看都没看。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卫生棉条。当时我没把它当烟抽真是够幸运的。
我是在印第安纳州布鲁明顿长大的,我的父母一直在那里住到1996年,所以我很少回家过周末,这次也没能遵守约定在家里过完感恩节的四天假期。星期三和星期日的廉价机票早就卖完了,所以我星期四早上才到印第安纳波利斯州,星期六晚上就飞了回来。
我在吃感恩节晚餐的时候见到了爸爸,其他时候很少能见到他。他得到了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的拨款,每天都很高兴地躲在屋里激发灵感。我在家的那两天他基本都在书房里,在黑板上写各种公式:_o'=[ooi],P(Sin+i)=(P(Sin)(i-e)q+P(S2n)(I-s)+P(Son)cq。他忙得连饭都没空吃。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睡过觉。现在连胡子都不刮,之前他都是一天刮两次胡子,他的胡子长得特别快。外婆唐娜之前假装奉承他,说他凌晨四点钟的身影像尼克松,可心底却知道他肯定气炸了。他偶尔会从书房出来,要么喝咖啡,要么拿着钓鱼竿去前院。每次他去前院,我和妈妈都会站在厨房窗户前面收拾碗筷,看他扔出钓鱼线,鱼饵在结冰的草坪里摇晃,而他身后种着许多树。这是爸爸喜欢做的一种冥想活动。周围的邻居们仍然在适应他这项奇怪的运动。
爸爸在这种工作状态下从来不喝酒,我和妈妈对此很满意。他几年前被诊断出患了糖尿病,从那时起他本该滴酒不沾,可他却偷着喝酒,所以妈妈时刻都处于高度警觉状态。我有时候担心这对夫妻已经成了《悲惨世界》里的贾维尔警官和逃犯冉·阿让。
按规定今年我们应该去外婆唐娜家里过感恩节,舅舅、舅妈和我的两个表弟妹也在外婆家过。节假日我们是在外婆和奶奶家轮流过,这样才公平,为什么仅让一方的家庭享受所有的欢乐呢?唐娜是妈妈的妈妈,弗雷德里卡是爸爸的妈妈。
奶奶弗雷德里卡家的食物总是湿嗒嗒的,而且含有过量碳水化合物。单单这一点就已经很让人不喜欢了,可是奶奶家让人不喜欢的地方绝对不止这么一点点。她家快被廉价的亚洲小玩意儿淹没了——手绘扇子、玉石雕像、漆木筷子。还有一对灯——红绸灯罩,石头底座雕成了两个老圣人的样子。这两个老圣人胡子又细又长,指甲戳在石头做的手上,是真正的人类指甲,看着就令人毛骨悚然。很多年前,奶奶弗雷德里卡告诉我摇滚名人堂第三层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地方。她说在那里你会想成为更好的人。
奶奶弗雷德里卡总是觉得女主人就应该劝客人多吃东西,让他们多吃两三份食物是一种礼貌的行为。可是我们在唐娜外婆家却吃得更多,在那里我们想吃多少吃多少。外婆家的馅饼皮薄薄的,蔓越莓松饼像云朵一样轻,银色的烛台上插着银色的蜡烛,餐桌中央装饰着秋叶,各种物件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无懈可击。
外婆把牡蛎递过来,然后直接问爸爸最近在忙什么,很明显爸爸没理解外婆的意思。外婆是想批评他,恐怕爸爸是在场的人里唯一一个没听出来的,要是听出来的话,他肯定会装没听见。所以爸爸回答外婆说他正在研究用马尔科夫链分析回避条件反射。他清了清嗓子,打算展开长篇大论。
我们赶紧到处走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像一群训练有素动作一致的鱼一样。可他却没停下来:这项研究很美丽,是一项巴甫洛夫式的研究,这就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回避条件反射之舞。
“妈妈,给我递一下火鸡。”舅舅鲍勃说,然后很流畅地开始了他的经典话题——怎样喂火鸡才能让它白肉多黑肉(2)少。“可怜的家伙,它们几乎走不了路。可怜的怪物。”这话也是在影射爸爸,他那项研究也是一项过度的科学研究,就像克隆技术和用基因培养属于你自己的动物一样。在外婆家,彼此间的不满绝不会直接表现出来,而会隐藏在语言代码里,声东击西,指桑骂槐,并且彻底否认彼此的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