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部(第7/10页)

但这并不能改变我那垂死父亲一贯的观点,那就是人“应该享受人生,充满希望面对未来,工作,干好工作,努力工作,抓紧工作”,所有那些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说法,听起来那么鼓舞人心,像蔓越莓酱一般,当时我们认为繁荣昌盛近在咫尺,它确实近在眼前。

至于我自己,你可以从这整部称作为书的疯狂的指责性长篇散文中看出,经历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你很难责怪我与我那个时代的绝望者同流合污。

从战场上复员的朋友们仍在不断归来,他们拿着美国政府给退伍军人的汇票结婚上学,他们对这类怀疑主义没有兴趣。如果他们知道也许从一九四年他们与我一起喝啤酒之后,我已经变得如此堕落消沉,那么他们就会对准我的鼻子猛击一拳。整个战争期间,我都在偷懒闲荡消磨时光,这就是我的自白。

(也就在这个时候,约翰妮在底特律递交了办理婚姻无效的申请,我没有异议,作为丈夫,我对她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我送她回了家。)

那年,我从那些裂开的软管里服用了那么多安非他明,最后真的把自己弄病了,患上了血栓性静脉炎,十二月,我不得不进昆斯区总医院(在退伍军人事务部),躺在那里,两条裹着热敷布的腿高高地搁在好几个枕头之上。起先甚至谈到要动手术。甚至在医院里,我抬头眺望窗外昆斯区夜晚的黑暗,看到那些可怜的街灯好似一串灾难般蜿蜒曲折地伸向低吟的城市,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喘不过气来。

然而,一天傍晚,一帮十二三岁的孩子,他们是那里的病人,竟然来到我的病床跟前,弹起吉他,给我唱起了小夜曲。

我的护士是个肥胖的大个子姑娘,她喜欢我。

他们可以从我的眼睛中看出一九三九年,三八年,不,二二年的神态。

事实上,在那所医院里,我开始思考自己。我开始懂得,世界上城里的知识分子远离家乡亲人们的血脉,他们只是些流离失所的蠢货,尽管是可以容忍的蠢货,他们不知道如何继续生活。我开始以一种新的视角去看待我自己更加真实的黑暗,这种新视角使得所有这些贴上“存在主义”、“颓废主义”和“资产阶级堕落”标签的思想垃圾(或者不管你想给它们起什么名字)都不再重要了。

躺在医院病床纯洁的氛围里,连续几个星期,当那些可怜的病人们鼾声四起时,我凝视着昏暗的天花板,觉得生活是一种无情的创造,美丽而残酷。你看到春天的花蕾上洒满了雨露,当你知道那些雨露只是促进花蕾盛开,为的只是到秋天枯萎凋谢,那么你还会认为它们是美丽的吗?所有当代(一九六七年)强烈迷幻剂瘾君子们只要合上眼睛,就看到了这种无情创造的残酷的美丽,因为我也看到了:一个疯狂的曼荼罗轮圆,全都是马赛克,密密麻麻充满着数以百万计残酷的东西和美丽的景象快速地在一边运动;一天晚上,我看见“天堂”里的某个唱诗班指挥,惊叹于他们歌唱的事物的美丽,嘴巴里缓慢地发出“唷唷唷”的声音,但是靠近他身边的是一只猪,它正在被码头上一些残忍的侍从喂给一条鳄鱼吃,人们无动于衷地从旁边走过。这仅仅是一个例子。或者那个古印度可怕的时母 [30] ,她的智慧与她所有戴着珠宝的手臂,还有腿和腹部一样万古长存,她疯狂地旋转,通过她唯一没有戴珠宝的部位,她的女性阴部,或者阴,吞噬一切她分娩的东西。哈哈哈哈,她一边在她分娩的尸体上跳舞一边在大笑。大自然母亲孕育了你,然后再把你吃掉。

我说战争和社会灾难源于兽性创造的残酷本质,而不是源于“社会”,社会毕竟有好的意图,否则它就不配称作“社会”,对不?

面对它,那么它就是一种由怒神,耶和华,Yaweh [31] ,无名神,所发明的残忍卑劣的创造;当你祷告的时候,它会和蔼地拍拍你的头,说:“现在你很乖”;但是,当你不论以何种方式祈求怜悯时,比如说,在今天的越南,一个士兵被拴住一条腿吊在树干上,当Yaweh真的把你弄到谷仓后面,甚至进行一般的折磨,就像当时我父亲患上致命的疾病那样,Yaweh不会听你的苦苦哀求,而是用他们神学基督教条主义教派称之为“原罪”而我称之为“原祭”的长棍猛打你的小屁股。

但是,天哪,比起看着你自己人间的亲生父亲在现实生活中死去,当你真正意识到“父亲,父亲,你为什么要弃我而去”时,上面说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真的,这个给了你生命和希望的人就在你眼前死了,把所有的问题都留给了你,把他愚蠢的负担都压到了你(自己)的肩上:他一直认为“生命”重于一切,但是生命的味道却像我辨认弗朗兹尸体的贝尔维陈尸所的地下室一样臭气熏天。你凡间的父亲在你即将成功之前,垂死地坐在那里。这就是当代宗教中“上帝死了”运动的可悲、可怕之处,这就是有史以来最令人伤心和孤独的哲学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