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后来的事情 第一章 不可避免的过程

尤斯塔西雅和怀尔德夫死去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埃顿,经过好几个星期和几个月,传到了更远的地方。通过互相传说的人的嘴,他们爱情的所有为人所知的事实被加以扩大,传走了样,被大肆夸张,润色加工,到后来原先真实的一切已被窜改得所剩无几了。然而,总的来说,不管是这个男人还是这位女人,都没有因突然的死亡而失去自身的尊严。不幸使他们变得更体面,用一种悲剧的色彩抹去了他们的奇怪经历,而没有像许多人一样,由于年月的消磨、疏忽和销蚀,将每条生命降低到成了一种乏味的粗俗。

对大多数关心这件事结果的人来说,多少就有些不一样了。陌生人已经听说过许多这样的事,现在只不过是又听说了一件而已;但是在事先毫无估计,因而缺乏充分准备的情况下来了一阵打击,它的影响就是相当直接的了。由于这件丧事来得太突然,使托马茜的感觉都有些麻木了;不过尽管脑子十分浑浑噩噩,但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她失去的这位丈夫本该成为一个更好些的男人,想到这点,丝毫减轻不了她的悲痛。相反,这个事实一开始似乎使死去的丈夫在年轻妻子的眼中显得更为突出,成了彩虹所无法缺少的云彩。

不过对未来的恐惧已经过去。原先觉得自己将成为一个弃妇的模模糊糊的担忧也不复存在。一度,令人胆战心惊的猜测是个最坏的事情;现在它已成了理性的考虑,一件有限的坏事而已。小尤斯塔西雅依然是她主要的关心所在。她的悲伤中有着谦恭,她的态度是逆来顺受;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她的精神就开始会平静下来。

假如我们能把托马茜现时的满腔悲伤和尤斯塔西雅生前的宁静,都用平常的尺度来衡量一下,可以看出,她们两人的态度几乎都达到同样的程度。不过托马茜现时的态度,在阴沉的气氛中可算是光明的,但跟她先前的开朗相比,却是十分忧郁的。

春天来了,令她平静;夏天到了,令她宽慰;秋天光临,她开始感到了欣慰,因为她的小女孩长得又强壮又活泼,每天不光长身体也日渐懂事。外界发生的一切都引不起托马茜的丝毫奢望。怀尔德夫没留下任何遗嘱就死了,她和孩子成了他唯一的亲属。在有关遗产的必需手续都办理过以后,所有的债务也清偿完毕,她丈夫的叔叔所剩余的遗产归到了她的手中,这才发现将要归于她和她的孩子的所有遗产离一万镑只差一点儿。

她该到哪儿去生活?摆明着的地方是花落村。那些实实在在的旧房间比一艘护卫舰的甲板间高不了多少,在安放她从小客店里带来的那架新座钟时,也需要把地面挖下一些,在地面未挖下前,还得把座钟顶上那几个漂亮的铜圆头旋下来;不过,尽管房间条件并不好,但间数却不少,它们勾起了她对早年的回忆,因而令她更感亲切。克莱姆十分高兴让她成为这儿的房客,他自己则有后楼顶上的两个房间作为住所就足够了,他就在那儿静静地住着,他的房间与托马茜和三个仆人住的地方分隔开(现在托马茜是个有钱的夫人,她觉得应当请仆人),他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着,思考着自己的问题。

悲伤让他的外貌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更深刻的变化发生在他的内心。或许有人会说,他的内心饱受折磨。他没有敌人,也没有什么人会反对他,这也成了他十分尖刻地责备自己的原因。

有时他也确实想到,命运不公正地利用了他,因而可以这么说,把人生下来,就是把他放在一个让人感觉得到的进退两难的境地,人们生活的目标不是为了追求荣耀,相反,他们应当仔细考虑如何不失体面地从这种荣耀中抽身退出。然而,他倒并没有老是觉得,上天一直在尖刻地毫无怜悯地玩弄着他和他的亲人,在他们的灵魂中打上如此深刻的烙印。通常,除了最严酷的人,大多数人总是这样想的。人类总是努力不去作出一个辱没造世主的假设,总是犹豫着,不想去接受一个比他们的道德水准更低的主宰权力;甚至当他们坐在巴比伦的溪水边哭泣时,也会想出理由,为引起他们伤心流泪的苦恼作辩解。

因此,尽管人们当着他的面徒然地说一些劝慰的话,他在一个人独处时,还是能在自己的选择中找到一些宽慰。依他的生活习惯,有了这幢房子,加上他从母亲那儿继承的每年一百二十镑的遗产,足够满足他生活上的一切需要了。资财并不看它的总额有多少,而取决于开销是否量入为出。

他经常独自一人在荒原上散步,此时,过去便会用它幽灵般的手抓住他不放,让他去听它讲述它的故事。他的想象便会让这个地方,住上它在古老时代的居民:那被人遗忘的凯尔特部落,在他的周围顺着他们的路向前跋涉,此时他几乎就生活在他们之中,看着他们的脸,看见他们站在四周一个个隆起的坟冢旁边,这些个坟冢完好无损,就跟当时建立起一样。那些文身的原始人选择了大片可耕种的土地,他们跟那些在这儿留下了自己痕迹的人们相比,就好像在纸上写作的作家跟在羊皮纸上写作的作家相比一样。前者的记录早已被后人的耕耘所淹没,然而后者的作品却还存留下来。尽管如此他们全都生活过又死去,全然意识不到等待着他们遗址的不同命运。这使他想到了不可知的因素在永恒的演变中所起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