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在即将坠机的航班上睡着了
二十九岁那年,我决定去死。
我没有太多时间做准备。首先是请假。去死还要请假?你一定觉得奇怪——毕竟是去死,不是去度假。但我有我的理由:我希望让一切看起来像个意外。辞职太麻烦,擅自离职又太惹人注目。于是我对空乘主管——我是名空姐——说最近身体很不舒服,需要休年休假。然后去银行取出所有存款——总共九万多一点,全都匿名捐给了“流浪小动物保护协会”。房租已经付到年底。房间里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并不多。没有电脑没有电视机。只有衣橱里的几件衣服,简易书架上的书、CD、日记本和相册,墙上挂的一幅宜家买的黑白摄影作品,以及一些琐碎的日常用品。第二天我花了一天时间,一边听巴赫的钢琴曲,一边整理这些私人物品。衣服都整整齐齐地塞入纸箱扔掉,昂贵的香水、口红和化妆品也一并丢进垃圾桶。除了一本《小王子》,其余的书和CD都捐给社区的公共图书馆。日记本和相册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然后烧掉。接着大扫除。卫生搞完后,整个房间变得洁净而明亮:空空荡荡,几乎没什么家具,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新换上的白色亚麻床单散发出好闻的太阳的味道。我冲了淋浴,泡了绿茶,光脚在地板上侧身躺下。躺下后世界好像变得跟站立时有所不同。地板似乎在向四周伸展,而我在慢慢缩小。闭上眼睛,能听见公寓楼里其他住户发出的各种声响:炒菜声,电视声,不断重复的钢琴练习曲,婴儿的啼哭声。那些声音微弱而清晰,仿佛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空气里荡漾着初秋傍晚所特有的凉爽而微妙的气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我又看了一遍《小王子》。百看不厌。事实上,我大概已经看了二千遍。我第一次看它是在十三岁那年。那年五月。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就在那时我来了初潮。血量多得惊人。我一边读《小王子》一边不停地流血。血像自来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我体内流出来。并不太痛,只是血停不下来——就好像流的是别人的血。我无法想象自己小小的身体里会有那么多血可流。这样流下去,我不禁想,我大概活不到六一儿童节。
这让我很难过。六一儿童节是一年中我最开心的日子,因为那天父亲会让我在书店里随便买自己喜欢的书。于是,好像光流血还不够,我又开始流泪。为自己活不到六一儿童节,也为书中消失的小王子。我觉得我就是小王子,不,也许应该叫小公主。跟小王子一样,我也来自遥远的另一个星球。否则为什么我会流这么多血,为什么我会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解释。和小王子一样,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我不属于这里。
我不属于这里。
每次发作之后,我就会涌起这样的念头。“发作”这个词或许不太恰当,但那确实像一种病。就像羊颠疯。毫无征兆,突如其来,你完全无法控制。你无法不看见那些画面,哪怕使劲闭上眼睛也不行。而且,跟发病一样,它伴随着各种生理上的不适:头痛得像要裂成几瓣,浑身发冷,瑟瑟发抖,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内衣被汗水湿透,人虚脱得仿佛马上就要昏死过去。
我不属于这里,我在心里说。
可是——那么——我又属于哪里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属于哪里。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从记事起,我的脑海中便不时闪现出各种灾难图像,而且不久之后,那些图像就会变成现实。一开始我以为那很正常,我以为每个人都能看见我看见的东西——既然我们记得过去发生的事,我们自然也记得将来发生的事,不是吗?(在五六岁的我看来,过去和将来是一回事。)我唯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将来让我们记住的统统都是坏事?但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别人看不见那些东西!只有我能看见。从震惊到恐惧到不知所措,最后那渐渐变成一种日常的折磨。我找不到任何人可以一起分担我的秘密。没人会相信我,我知道。他们会把我当成怪物,当成女巫,说不定他们还会把我吊起来烧死(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我也想过去医院。但我该对医生怎么说呢?说我能预知未来?(哦,不过仅限于灾难。)说我能看见未来将要发生的灾难?我恐怕会直接被送进精神病院。去医院只会自讨苦吃。没人会相信我。没人。
上大学时特意去最大的国家图书馆查过资料。这方面的书不多。大都是一些奇闻逸事,天知道是真是假。比如据说中世纪有个叫拉姆斯丹的预言家写了本预言诗集,预言了包括1929年经济大萧条和二战在内的许多世界大事。还有本书上说20世纪60年代有个美国人自称是来自未来——2015年——的时间旅行者,他不仅准确地预言了很多重大历史事件(比如肯尼迪将被刺杀),还在股票市场上大赚了一笔,而后神秘失踪。但我显然既不是预言家也不是时间旅行者。我说过,我的预言仅限于灾难。灾难。从某人跌断腿到某幢大楼起火,从车祸到地震到火车脱轨,各种各样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灾难。仅限于灾难。既不能提前预知考试题目,也猜不中彩票号码。准确地说,那甚至都算不上是预言。因为我完全是被动的。就像我脑袋里有一台类似电视机那样的接收器,会随机接收到一些发自未来的特定频率的电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