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4页)
不久之后,他去以前常与同伴喝酒的酒店。老板娘还认识他,客气地招待他一块面包和一杯酒。但他既不吃面包,也不喝酒,只是在酒店椅子上睡了一夜。次晨老板娘叫醒他,他谢过后就走了,途中吃了那个面包。
他去渔市场,这里有一间他以前住过的房子。在喷泉旁有几个卖活鱼的女人。像以前一样,他盯着圆桶里光泽美丽的鱼,油然生出同情之心,不觉对卖主与买主生起气来。他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个清晨也曾在这里走来走去,同情和悲伤地看着鱼,但已事隔多年,光阴如同流水一去永不复返,此情此景令他心中有着无限的悲痛。
当他盯着那些鱼陷入沉思时,听见有人亲昵地在低喊他的名字:“戈特孟。”这喊声显得有点胆怯,一看是个有点脆弱而带病的少女,有着一双美丽的乌黑眼睛,但他并不认识这个少女。
“戈特孟!是你吗?”胆怯的声音说,“你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玛莉啊。”
但他已不认识她。她说自己是他以前女房东的女儿,就是那天清早动身前在厨房里为他煮牛奶的那个人。当她讲话时脸都涨红了。
她是玛莉,是那个腰上有病的孱弱孩子,那时她对他是多么亲切与照顾。他现在又一一想起了:她在寒冷的早晨起来等他;因他的动身而悲伤,为他煮牛奶;他曾吻过她,她没作声,静得像接受圣体般。他从未想到过她,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现在她长大了,有着迷人的眼睛,但仍有点驼背,显得有点憔悴。他与她握手,为这里还有人认识他与喜欢他而觉得高兴。玛莉带他回家时,他并不很反对。房间里还挂着他的肖像,他那个红宝石的杯子也还摆在火炉边上。这家人都高兴能再看见他。他在这里住了两三天,也得知了师父家里所发生的事:倪克劳不是死于瘟疫,而是漂亮的李斯佩得了瘟疫,病得很危险,倪克劳因悉心照顾她,由于疲劳过度,在她还未痊愈之前就去世了。她反而没有死,只是失去了昔日的光彩。
“工场空着,”玛莉的父亲说,“对一个有本领的雕刻师来说,这是一个赚钱的好地方。戈特孟,这件事你考虑考虑!她不会不答应的,没有什么可推辞的。”
戈特孟也听说瘟疫猖獗时的种种情形,暴徒开始烧了医院,后来又抢了几家有钱的人家,一时市区里大乱,主教也逃走了。当时皇帝正在附近,就派了海英利西伯爵来当总督,这个人勇敢果决,派了些骑兵和步兵来镇压,就把秩序恢复了……
当主人问起戈特孟的经历时,戈特孟悲切地说:“啊,别提啦!我到处流浪,到处都是瘟疫和尸体,人人都变得疯狂似的,为了不安而发怒。我从死里逃生,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现在我回来了,师父却死了,等我休息几天,我还要走的。”
其实他不是为了要休息而停留,而是因为失望与犹豫,因为要回忆在这市区里的昔日欢乐,为了可怜的玛莉对他的爱情。但他除了友情与同情之外,却无法回报。停留在这里最迫切需要的,是他想再度成为一个艺术家,即使没有工场,也要达到目的。
玛莉给他纸和笔,戈特孟画了几天图,没做别的。他在房间里不眠不休地画,不是很快速写出粗略的人像,就是刻画出细致可爱的人物,把一本画册里的内容全搬到了纸上。他把那个流氓死后的满足,爱与嗜杀都微笑地表现在雷娜的脸上,还有她最后那个夜里的表情,融化在无形的世界里,又回到大地的情形也画了上去,因此把雷娜的脸画了好多次;他也把那个死在父母旁边的门槛上,捏着小拳头的农家小孩画了出来;还有一幅是满车尸体,由3匹黑马拖拉,旁边站着拿长棒的收尸人;他又不断地画瘦长黑眼的犹太姑娘勒百嘉,她的脸上满是痛苦与愤怒,娇丽年轻的体态表现出丰富的爱,连高傲厉害的嘴也画了出来;他也画了自己,把自己画成流浪者,恋爱的人、死神前的逃命者……他专心于白纸上,把李斯佩傲慢庄严的脸,老女佣马格丽的丑恶相貌,倪克劳师父令人敬爱的神色,都一一画了出来。在几天之内,把玛莉给他的纸都画满了。他又把最后那张纸裁下一块,几笔就把玛莉勾画出来,一对漂亮的眼,一张紧闭的嘴。他把它送给了她。
他借这些素描发泄了心头的负担与郁积,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在作画的时候,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的世界只有桌子、白纸与夜里的蜡烛。现在他清醒了,想起最近的体验,认为新的流浪是刻不容缓的,所以带着半是再见,半是别离两种奇妙而不同的感情,开始彷徨地在市内徘徊。
就在戈特孟彷徨地徘徊时,遇到了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的外貌,使他已经分裂而失去秩序的感情又重新凝聚了起来。那女子骑着马,是个碧眼、身材高大的金发女郎,四肢健康,一脸享乐与得意的样子,充满自尊心和敏锐的好奇心。她威武地骑在褐马上,以冷静命令般的目光傲视世界,张开大嘴,似乎对于施与受有着最大的胃口。当戈特孟看见她时,完全清醒了而且非常好奇,希望把这个高傲的女子作为他的对手,以能征服这个女子为高尚的目标,且以能在途中折服她为乐事,却忽略了是否会遭到杀身之祸。他一见她就觉得这是一头金毛雌狮,正和自己一样,富于感觉与灵性,而且刚柔具备,甘冒一切危险,热情之血得自祖先的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