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二天戈特孟焦虑地在小山上过了一天,要是他有马匹的话,那么他今天就要去修道院。
看他师父美丽的玛丽亚像了。他渴望再去看一次,因为他夜里梦见了倪克劳师父。现在他又想到,与安克纳的幸福之爱也许是短暂的,也许还会带来恶果——今天这种幸福正是时候,可不能错过。他今天谁也不想见,不想分心,要在树和云下过一个安稳的秋日。他把这事告诉玛莉,说要到郊外去走走,大概会晚些回来,向她要一个大面包,晚上不必等他。她没说什么,在他袋里装满了面包,并把他的旧上装刷干净,至于破损的地方,第一天就给他补缀了。
他漫步过河,穿过收获一空的葡萄山,行到陡坡的梯形山冈上。他先在一处的树林边休息,打算继续往上爬,直到最高峰,太阳从秃树枝里照下来,蚂蚁听见他的脚步声都逃走了。他登高望远,河流如蓝带,城市小得像玩具所堆成的。山上有古代、异教时代长有苔藓的城壁与土坟,大概是以前的要塞。他坐在冈上的一个坟穴上,俯瞰远处,远山连绵,不由得又想起了重重往事,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是善良的雷娜烧掉尸骨的所在,如果罗培德没有死于瘟疫的话,也许依然在那里流浪;还有那边的远处,是维克多死的地方;更远的地方是他度过少年时代的修道院,是骑士的城堡,还有他那美丽的两个女儿……所有这许多地方的人,是否还活着或死了?他都不知道,只是在回忆着,因为那些地方都与他的爱、他的悔恨与渴望有关。要是他明天也死了,那么他带在身上的这本绘画本里的所有女人、爱情、夏晨与冬夜,都会散落和消失了。哦,现在是他再做些什么,创造些什么,留给后世的时候了。
自从他出来过这样的生活,一直没有多少成果留下来,所有的只是以前在工场里所做的两三个雕像,尤其是约翰像和这本绘画簿。这些在他的想象里不是真正的世界,而是美丽与痛苦的,是记忆中的绘画世界。那么,沉没在这个内在世界里的东西,有几件是被救出来而且固定了的呢?或者就是继续这样下去?始终是新的城市,新的景色,新的女人,新的遭遇,新的绘画,接连不断地堆积起来,难道除了这颗不安、痛苦而又美丽的心中堆存过量的东西之外,就没有别的了吗?
人生一如可耻的愚弄,是这般可笑和可悲的啊!一方面,生活是官能的游戏,完全像是在老母夏娃的怀抱里吃奶一般;这种生活的确是有着高度的愉快,但却抵挡不住它的须臾无常;人如同林中的蕈,今天色彩鲜艳,明天就已腐烂了。另一方面,是把自己关闭在工场里对抗须臾无常的生活,将短暂的人生刻成一块纪念碑——过这种生活的人,就非打消人生的乐趣不可;变成一件工具,从事不变的工作,放弃生活的自由、充足与快乐。倪克劳师父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然而上面的两种生活是否两者必须鱼与熊掌只择其一呢?创作的活动并不是在赔偿生活的!生活也不能打消创作的高贵!这全都是不可能的吗?
这样的事说不定也有人是可能的,会不会有丈夫或一家之主,既诚实而又不失官能上的快乐呢?会不会有人在缺少自由与危险的环境下而心情仍不枯燥呢?可是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一切存在的东西都有其对立的二分性:人有男女之别,有流浪者与凡夫俗子,有理性与感情之分——任何地方都没有人既是男又是女,同时又具备自由与秩序,冲动与精神的,人总是得此而失彼,但双方都是同样重要与令人渴望的!这种事对女人也比较简单,她们的本性就是如此,从自身把快乐结成果实,因爱的幸福而变成小孩。男人却以永久的渴望来代替这种简单的果实。神竟把一切安排得这样充满恶意与敌意,神是在幸灾乐祸地嘲笑他自己的创造物吗?不,神不会是恶意的,他同时创造鹿、鱼、鸟、林、花与四季。但是神的创造物里却有着裂痕,这是创造物本身的失败与有欠完美,神就是要用人存在的这种缺点与渴望而赋予特殊的意向。难道这是恶魔的种子,也就是神之敌的原罪吗?但这种渴望与不满为什么会是罪呢?难道人所做的一切美丽与神圣之物,都不是因这种渴望与不满足而产生的吗?都不是作为感谢的贡品而归还于神吗?
他因这种想法而向城市望去,看见市镇与渔市场、桥、教堂、市议会,还有豪华的主教邸宅,现在海英利希伯爵统治的中心。在那无数的塔与屋顶下面住着安克纳,他那美丽端庄的情人,她看来是多么高傲,但她的爱却是如此令人难忘与向往。戈特孟想到她就兴奋起来,高兴与感激地回想起昨夜的艳遇。为了这一夜所体验到的幸福,为了要让这美妙的女人喜悦,就需要用他全部的生活体验,所有从女人那里学来的,所有的流浪与窘迫,所有雪夜里的徒步行进,还有与动植物——花、树木、水、鱼与蝴蝶的友谊与信赖。甚至还需要在快乐与危险中的敏锐感觉,失去故乡与多年来在心中孕育的想象世界。他的生活像是在安克纳那座开着魔术之花的花园里似的,是不应该诉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