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4页)

仆人们不敢反对,知道他是使节团的一员,曾经见过他好几次与伯爵一同进餐,而且也没有不准这个可怜的流浪汉忏悔的理由。

神父们都走了。戈特孟站在那里发呆。终于仆人拿来了钥匙,开门之后就把犯人带到地窖里。这里有几把三脚椅子,一张桌子,是地下酒库的前房。众人把他推到桌边的一把椅上,叫他坐下。

“明早神父会来,你再忏悔好了。”有个仆人对他说。仆人们走时把门仔细地锁上了。

“给我一盏灯。”戈特孟请求。

“不行,有灯你就会做坏事的。就这样好啦。你要放聪明点,灯能点好久?还不是一个钟头就熄了。再见。”

现在他独自一人留在黑暗中,把头扑在桌上。这样坐着多不舒服,而且在坐定了之后才感觉到,被绑的手肘在阵阵发痛。他只是坐着,把头扑在桌上,好像在死刑台上似的。现在他身心都感觉到有非死不可的冲动,心里非常焦急。

就这样被迫接受死刑,真是心有不甘。夜已深沉,这一夜过去也就是他结束生命的时候了。他对这件事不得不弄明白,明天就没有命了,要受吊刑,会变成被鸟啄食的东西。他将变成倪克劳师父,变成雷娜,变成尸车上的东西一样。要观察与应验这些,都不是容易的事情。他觉得还有许多东西难以割舍,还有些人没有告别,这一夜的时光就是为他安排这些而用的。

他必须向美丽的安克纳告别,恐怕再也看不见她那高大的身姿,如同阳光般的头发与冷静的碧眼了。再也看不见芳香肌肤上甘美而金色的汗毛了。碧眼,再见;温润而闪动的芳唇,再见!啊,今天他在山上,在深秋的阳光中时还想到她、渴望她啊!可是他也不得不告别山丘、太阳,蔚蓝色的天空、树木和山林、漫游、每天与四季的时间。也许玛莉现在还没有睡,可怜的玛莉有着善良而可爱的眸子,走起路来有点跛,她坐着久等,在厨房里瞌睡得又醒来。但戈特孟不会再回家了。

啊,他又想起纸笔与所画的东西,希望完成的雕像,现在都完了!对于再去见那齐士与可爱约翰雕像的希望,也都破灭了。

他得对自己的手、眼,饥渴、饮食,爱情、竖琴,睡与醒,一切的一切告别。明天有鸟飞过天空,戈特孟不会再看见了,也听不见在窗畔唱歌的姑娘了。河流里鱼无声地游,风把黄叶从地上卷起来,太阳与天上的星星,青年人去广场跳舞,远山上的初雪,一切都不能再见面了。所有的树木都没有阴影了,犬吠、牛鸣,高兴与悲哀,什么都没有他的份,一切都不再属于他,一切都要离他而去了。

他嗅到荒野早晨的气味,尝了甘美的新酒,坚实的新胡桃;整个彩色世界光辉的反射,从记忆中流过他痛苦的心房,美丽与混乱的种种生涯,都像沉他在痛苦中挣扎,眼里不断要流出泪来。终于难过得忍不住泪如雨下。哦,那些榛树林中的小溪,姑娘们,月光映在桥上的夜,辉映着美丽光辉的想象世界,统统都舍你而去了啊!他像个绝望的小孩,扑在桌上哭泣,由于心中的痛苦,不由得悲叹和哀求地喊道:“妈妈,我的妈妈!”

当他喊这个魔术般的名字时,他记忆深处出现了一个人,这就是母亲的姿态。这不是想象而来的母亲,也不是由于梦想做艺术家而来的母亲,而是他自己母亲的姿态,美丽而活泼,是他从修道院时代以来从未见过的。他向母亲泣诉他必死而难受的痛苦。他自己,森林、太阳,眼睛、手,全部存在的生命都交还到母亲的手里。

他哭泣得睡着了,疲劳与睡眠如同母亲似的把他抱在怀里。他睡了一小时,也许是两小时,悲惨的心情逐渐消失。

戈特孟睁开眼时,觉得被缚着的手痛得像火烧,而且背和颈子也在痛。他尽力站起来,身边是一团漆黑,不知自己已睡了多久,也不知还能活几小时。也许仆役们马上就会来提他,带他步入死亡。这时他想起有个神父要为他告解,但却不相信那圣餐有什么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完全赦免而入天国,也不知是否有天国、天父、审判与永生。他对这些事情早已失去了信心。

不管永恒是否存在,他已不抱希望,他所需要的只是这种不确实的、短暂的生命,呼吸与皮肤上的感觉,除了生存以外,什么也不希望了。他站起来,用手在黑暗中摸索,摸到墙边,倚靠在墙上,又开始沉思。他一定会有救的吧!也许神父是救星,会证明他无罪,为他说一句话,帮他延缓执行死刑,或者帮助他逃亡。他不断这样想,如果这没有希望,他也不愿放弃。他先要试试能否得到神父的同情,要尽力讨好他,争取他。这个神父是赌博中的一张王牌,而其余的可能性都是渺茫的。不管它了,先碰碰运气再说。刽子手可能会疝痛发作,绞首台可能会断掉,这种逃亡可能性是他以前不曾想到过的。戈特孟不想死,他徒然地想把命运操在自己手中,但却没有用。他想抵抗到最后,要设法陷害看守的人,把刽子手打倒,直到流完最后一滴血,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哦,要是他能使神父把他手上的绳子解开,那就好了!那就很有生存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