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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米特福德?”他的双眼死死盯着我。“我在伦敦和他见过面。”
他又斟茶。“你对米特福德上尉印象如何?”
“他不是我这种类型的人。”
“他谈起我了吗?”
“没有。那是……”他目不转睛地逼视着我。“他只是说你们……意见不合?”
“米特福德上尉的所作所为,令英国人汗颜。”
这时,我觉得开始对他有所了解了。首先,他的英语虽然讲得极好,但多少有点过时,像是离开英国多年的人说的英语;他的整个外貌也不像英国人。他的长相怪异,像出自毕加索家族,既像蜥蜴又像类人猿,在阳光下生活了几十年,已经成了标准的地中海人,除了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以外,其他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服用补药、蜂王浆;他不但生来如此,而且喜欢如此。他显然不很讲究穿着,但有其他一些自我陶醉的方式。
“我看不出你是英国人。”
“我这一生的头十九年是在英国度过的。现在我有希腊国籍,用我母亲的名字。我母亲是希腊人。”
“你回英国吗?”
“很少。”他迅速改变话题,“你喜欢我的别墅吗?是我自己设计自己建造的。”
我环视四周。“我羡慕你。”
“我也羡慕你。你拥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你发现了眼前的一切。”
老年人对年轻人说这一类敷衍的客套话,脸上往往露出令人讨厌的得意微笑,但从他脸上倒看不出。从他看我的眼神判断,也不像是有意敷衍。
“嗯,现在我得离开几分钟。待会儿我们可以到处看看。”我跟着他站起来,但他又做手势让我坐下。“把蛋糕吃完,玛丽亚会很高兴。请。”
他走进柱廊边缘的阳光里,伸展手臂和手指。他又做了个手势,要我自己回到房间里面去。从我坐的地方,我可以看到一张花布沙发的一端和一张桌子,桌上摆一盆乳白色的花。后面贴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我又偷偷吃了一个蛋糕。太阳开始慢慢朝西边的群山跌落,大海在群山灰暗的阴影里懒洋洋地发着微光。冷不防突然传来一个快速琶音[6],那是一种古老的音乐,声音十分真切,不可能出自收音机或唱片。我停止吃东西,心里猜想着主人又要向我展示什么新奇玩意儿。
静寂了一小会儿,也许是要让我猜。接着传来了一阵非常荡气回肠的古钢琴声。我犹豫不决,后来决定各玩各的。他有时弹得很快,有时又很平缓,有一两次还停下来重弹其中的一个乐句。老太婆走过来,一声不吭地把桌子收拾干净,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指着剩下的几个蛋糕,用不自然的希腊语夸奖她,她也无动于衷。隐士主人显然喜欢不说话的用人。音乐清晰地从房间里飘出来,在我身边回旋,逸出柱廊,流淌到阳光里去。他停下来,重弹一个段落,接着便戛然而止,像开始时一样突然。门关上了,一片寂静。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斜阳从红瓦顶上向我照射过来。
我觉得自己应该早点进去,这下我可惹他生气了。但他却出现在门口,说:
“我没把你吓跑吧。”
“没有。你弹的是巴赫吧?”
“是泰勒曼。”
“你弹得很好。”
“我曾经能弹。没关系。来吧。”他的忽停忽动的动作是病态的。他似乎不仅想摆脱我,而且想摆脱时间的束缚。
我站起来。“我希望再听到你弹琴。”他稍一欠身,拒绝了我的要求。“在这里,人对音乐真是如饥似渴。”
“只是对音乐吗?”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来,普洛斯彼罗[7]要让你看一看他的葡萄园。”
我们走下台阶往砾石地走去时,我说:“普洛斯彼罗有一个女儿。”
“普洛斯彼罗拥有很多东西。”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并不都是年轻和美丽,于尔菲先生。”
我敷衍地笑了笑,心想他一定是指战争的回忆,并有意静默了一会儿。
“你就孤单一人过日子吗?”
“有些人认为是孤单,有些人认为不孤单。”
他说这话时用的是无情的轻蔑口吻,双眼直视前方。他究竟是想再一次让我云遮雾罩,还是因为对一个陌生人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不得而知。
他快步往前走,一路上不断指指点点。他领我参观他的小菜园、他的黄瓜、他的杏树、他的长叶枇杷和阿月浑子。从菜园的远端我可以看到一两个小时以前自己躺过的地方。
“这是穆察。”
“我以前从没听到有人叫它这个名字。”
“这是阿尔巴尼亚语。”他拍了一下鼻子,“意思是大鼻子,因为那里有个峭壁。”
“这样漂亮的海滩起这样一个名字,一点诗意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