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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弹坑里并不孤单。我对面有一团灰色的东西,一半在水里,一半在水外。是一具德国人尸体,死了很久了,已经被老鼠吃掉一半。肚子张开个大口子,像个旁边躺着个死产儿的女人。那气味……那气味你可想而知。
“我整夜待在弹坑里。我强迫自己适应那股恶臭的气味。天变冷了。我以为自己在发烧。但是我下定决心,战斗结束之前保持一动不动。我变得很无耻。我甚至希望德国人踏平我们的阵地,这样我就可以投降当战俘了。
“发烧。但是我所认为的发烧其实是生存之火,是求生的激情。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一种极度兴奋。我这不是在为自己辩论。各种不同性质的极度兴奋多少都带有反社会的性质,我这里说的是临床意义,不是哲学意义。但是那天晚上,我体验了几乎所有的肉体感觉。我的体验是,哪怕是最简单最低级的东西,比如一杯水、烤腊肉的味道,其重要性对我来说都超过了或者至少是等同于最伟大的艺术、最高雅的音乐、甚至我和莉莉在一起的最甜蜜时刻。我的亲身经历,与本世纪的德、法玄学家所提出的所谓真理恰恰相反。他们说,不与我合的就是敌我的。我认为,不与我合的也赏心悦目,哪怕是尸体,是吱吱叫的老鼠。能够亲身经历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不管那经历是寒冷、饥饿还是恶心。试想象,有一天你拥有了第六感官,在那之前从未想象过的新感官,是触觉、视觉等传统的五种感官未曾领会过的东西。它是一种更深刻得多的感官,是一切不与我合者的源泉。‘生存’这个字眼不再是被动的,描写性的,而是主动的……近乎强制性的。
“那一个夜晚尚未结束,我就明白自己已经经历了宗教人士所说的转意归主。天上的光的确照耀在我身上,因为空中不断有照明弹出现。但是我没有感觉到上帝的存在,只觉得在一夜之间跃过了一生。”
他静默了一会儿。此时我希望有人在我身边,艾莉森或是某位朋友,与我一起品尝、共享这充满生机的黑暗、星星、阳台和声音,但前提条件是他们必须与我共同经历前几个月。有了生存的激情,我便宽恕了自己的自杀失败。
“我力图向你描绘的是我的亲身经历,是我的实际表现,而不是我应该如何,不是良心抗拒的是是非非。我请你务必记住这一点。
“黎明之前,德方又开始炮击。他们在天刚破晓时发起进攻,他们的将军犯了前一天我们的将军犯过的同样错误。他们的伤亡甚至更大。他们越过我的弹坑,冲到我们发起攻击的战壕,但他们几乎立刻被挡了回去。在这次战斗中,我只听到了嘈杂的声音。还有德国兵的一只脚,他在射击的时候踩在我肩膀上作为依托。
“夜晚又降临了。南边还有战斗,但我们这一带已经平静下来。战斗结束了。我方战死的大约有一万三千人。一万三千个大脑、记忆、爱、感觉、世界、宇宙——因为人的大脑是比宇宙本身更大的宇宙——仅仅为了几百码无用的烂泥地。
“半夜里,我爬回了村子。我很担心受惊动的哨兵会开枪把我打死。但是遍地唯有死尸,我处在一片死亡的沙漠之中。我爬进了一条交通沟,那里也只有一片死寂和尸体。再往前爬了一阵,听到前面有用英文讲话的声音,于是我高声叫喊。那是一队担架兵,他们正在进行最后的检查,是否还有活人存在。我说自己是被爆炸的炮弹震昏过去了。
“他们毫不怀疑我的谎言。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从他们口里我得知了我所属的营的残部所在地。我没有任何计划,唯有孩子想回家的本能。但是正如西班牙人所说,一个就要淹死的人很快就能学会游泳。我知道,从正式意义上说,我一定是死了。如果我逃跑,起码不会有人来把我追回去。黎明时分,我离开前线已经有十英里。我还有点钱,而且法语一向是我家里的通用语言。第二天,我找到一些农民,他们给我提供吃住。第二天晚上,我继续前行,跨过田野,一直往西,经过阿图瓦,继续朝布洛涅方向前进。
“如此艰苦跋涉,有如十八世纪九十年代的流亡者。一星期之后,我终于到达布洛涅。那里到处是士兵和宪兵。我近乎绝望。没有必要的证件,我当然不可能搭上回家的运兵船。我想到一个主意,人先到码头上,再对他们说我被扒窃了……但是因为我的脸皮还不够厚,未能得手。后来有一天运气来了,给了我一次当扒手的机会。我遇到步枪旅的一名战士,他喝醉了,我又把他灌得更醉。我登上了即将开启的轮船,而那个可怜的家伙却还在驻地附近一家小咖啡馆上面的房间里酣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