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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繁星满天。房子、树林、大海全都笼罩在黑暗之中。晚餐撤走了,灯也熄了。我躺在长椅上。他让黑夜静悄悄地包围我们,占有我们,让时间流逝。后来,他开始把我带回到几十年前。

“一九一五年四月。我没费多少周折就回到了英国。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觉得应该以某种方式为自己正名分。十九岁的青年是不会满足于只埋头做事的。他们还必须有名分。我母亲一见到我,立即昏倒。我看到父亲掉下了眼泪,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见到父母亲的那一刻之前,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对他们说实话,我不能欺骗他们。可是一到了他们面前……也许纯粹是出于胆怯,这不应该由我来说。本来我是应该在他们面前讲实话的,但是有些事实太残酷了,不能讲。于是我说,我很幸运,抓阄抓到了休假,现在蒙塔古死了,我要重新回到我原来那个营。我变得疯也似的想欺骗,不是畏畏缩缩地骗,而是堂而皇之地大骗特骗。我编造了新沙佩勒村战斗的一套新故事,好像原来的故事还不够惨烈。我甚至对他们说,我已被推荐担任军官职务。

“起初我的运气不错。我回家两天以后,正式通知来了,说我失踪,很可能已经阵亡。这种差错在当时司空见惯,没有引起父母什么疑心。大家高高兴兴地把通知信撕了。

“再说莉莉。也许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使她更加清楚地看到她对我的真实感情。不管怎样,我不能再抱怨她只把我当兄弟,而没有把我当恋人了。你知道,尼古拉斯,尽管大战带来了极大的灾难,但是它消除了两性之间许多不健康的东西。一个世纪以来女人第一次发现,男人所需要的是比修女般的贞洁更富人情味的东西,不是深思熟虑的理想主义。我的意思不是说莉莉突然失去了一切矜持,或者以身相许。但是她尽可能多地给我温柔。我跟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使我又有了继续行骗的勇气。与此同时,情况变得越来越糟。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在自己受到正义的惩罚之前把一切都告诉她。我每次回家,都担心有警察在等着我,我的父亲大发雷霆。最糟糕的是,莉莉的双眼老是盯着我的眼睛。但是当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闭口不谈战争的事。她误解了我的不安情绪,结果深受感动,对我温存有加。我像一只水蛭,紧紧吸在她的爱上,一只十分贪图感官享受的水蛭。她早已出落成一个非常美丽的大姑娘了。

“有一天,我们到伦敦北面的树林里去散步,那地方靠近巴尼特,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当时一处非常美丽而又人迹罕至的树林,距伦敦很近。

“我们躺在地上接吻。也许你会笑我们,只是躺在地上接吻。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可以把自己的身体拿出来玩,献给对方,可是当时我们不能这样做。但是你要知道,你们为此也付出了代价:你们失去了一个充满神秘和微妙感情的世界。不仅仅是动物品种会灭亡,整个感情也会灭亡。如果你是明智的,你永远不必因为过去的人有所不知而可怜他们,你应该因为他们有所知而可怜你自己。

“那天下午,莉莉说她要和我结婚,以特别许可[30]的方式结婚,必要时不经她父母同意也可以,好赶在我再次离家之前实现肉体上的结合,不管怎样,我们在思想上已经合二为一,能说精神上也如此吗?我渴望能和她在一起睡觉,渴望和她合为一体。但是我心中可怕的秘密总是把我们阻隔开来,就像崔斯坦[31]和伊索尔德之间的那把剑。因此我只能设想,在百花丛中,清白的鸟和树是一种更加虚伪的高尚。除了说我随时有可能死,我不能让她为我做出这样的牺牲之外,我怎么能拒绝她呢?她不听我的话,她哭了。我的拒绝本来是摇摆不定,极为痛苦的,她却把它看得十分纯洁。下午快过去的时候,我们离开树林之前,她庄重而又真挚地把自己完全奉献给我。我不能给你描绘当时的情形,因为这种无条件的允诺已经成了又一个破灭的谜……她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非你不嫁。’”

讲到这里他停住了,像一个行人走到了水潭边缘上。也许这只是一次艺术性的停顿,但是这一停使得星星、夜晚似乎都在等待,好像故事、叙述、历史全都潜藏在事物的本质之中。宇宙为故事而存在,而不是故事为宇宙而存在。

“我编造出来的两周假期结束了。我没有任何计划;或者说有一百个计划,但这比完全没有计划还糟。有时候我考虑要回到法国去,但此时我会看到可怕的黄色人影从浓烟之中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我看清了战争,看清了世界,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身在其中。我试图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可是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