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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过食品储藏室和餐厅走回去,那死亡一般的失修作为一个简单的事实提醒了他,让他明白她似乎一直在勇敢地面对着这一简单的事实。他记得他曾经背着一麻袋黑蛤蜊在卡斯卡达的海滩上行走。大海的咆哮听上去像什么?大部分时候像狮子的吼叫,像天定的命运,像最后的一手牌,一张张A就像墓碑一样硕大。大海吼道:轰隆隆。他所有这些关于变形的虔诚的自省是为了什么呢?他想,他在海滩上看到一种生命形式蜕变到另一种生命形式。海草死亡,干枯,像一只燕子一样随风飘扬,而那一脸愤懑的游客将用他手中拿着的漂流木做一盏台灯的底座。昨夜涨潮时留下的海岸线由孔雀石和紫水晶标示了出来,海滩上划出的纹路和天空中的云彩图案一个样。人仿佛就站在蜕变的节骨眼上,这儿就是分界线。这儿,随着浪涛的逝去,便是一种生命和另一种生命的分界线。然而,当他的时日将尽,这种认识会让他不去尖声苦苦哀求宽恕么?
“谢谢你,亲爱的。”她焦渴地喝威士忌,眼睛眯成一条缝瞧着他。“她喝得醉醺醺的了吗?”
“在我看来没有。”科弗利说。
“她装着样子。我希望你答应我三件事,科弗利。”
“是的。”
“我希望你答应我,要是我失去知觉,你不会把我送到医院去。我想死在这房子里。”
“我答应。”
“我希望你答应我,当我去了,别因我而忧愁。我的人生完了,我知道。我已经做了我应该做的一切,还有许多我并不应该做的我也做了。当然啦,一切都会被没收,但是,约翰逊先生要到一月份才会没收我的财产。我请了一些很好的人来这儿吃圣诞节宴席,我希望你在这儿欢迎他们。麦琪将负责做菜。答应我。”
“我答应。”
“然后,我希望你答应我,答应我……哦,还有些别的事,”她说,“但我不记得了。现在,我想我要躺一会儿了。”
“需要我的帮助吗?”
“是的。你把我抬到沙发上去,在那儿你可以给我读点儿什么。这些日子我喜欢听别人给我读点儿什么。啊,还记得当你病了的时候,我读书给你听吗?我总是给你读《大卫·科波菲尔》,我们两人都哭了,哭得我读不下去。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哭吗,科弗利,你和我?”
这充溢了感情的回忆使她的嗓音变得年轻,仿佛让她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一刹那间听上去又像是一个姑娘在说话了。他帮她离开那椅子,扶着她到那用马鬃填塞的古老的沙发上。她躺下,让他给她盖上一条地毯。“我的书在桌上,”她说,“我正在重读《基度山伯爵》。第二十二章。”当他把她在沙发上安置好以后,他找到她的书,开始朗读。
他对于她朗读的记忆不是一种形象,而是一种感觉。他已经不记得她坐在他的床边所流的眼泪,但是他真切地记得当她走开时她所留下的那种令人困惑的激烈的感情。现在,他不安地朗读着,他在心中纳闷为什么。当他是一个生病的孩子时,她读书给他听;而现在当她快要死去时,他给她读书。这种轮回太明显不过了,但是,为什么他却感觉,即使她完全无助地瘫躺在沙发里,她仍然拥有能让他陷于深渊的魔力呢?他从她那儿得到无尽的慷慨和慈爱,但他为什么做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却还要带着不安的心情呢?他喜欢这本书,他爱这年迈的女人,世界上没有一间房间他是这么熟悉的了。那么,为什么他却感觉他无辜地跨进了一个陷阱,这陷阱牵涉一个骗人的女佣、一箱威士忌和一本旧书。当读到一半时,她睡着了,他便停了下来。不久,女佣来到门前,戴着一顶黑帽子,在制服外套着一件黑外套。“我必须走了,”她轻声地说道,“我必须给家里做晚饭了。”科弗利点点头,聆听着她的脚步声走到屋后面,门关上了。
他走到那长长的肮脏的窗户跟前去看雪景。在地平线上有一抹黄色的—不是柠檬色的—光,那光色也是飘忽不定的。那是一盏灯笼,一盏兽角灯彩,一盏走马灯的光,那映在纸张上的光影,撩起他对于孩提时代和花园聚会的回忆。那孩提的时代和花园聚会被这一刻迟暮的光阴和隆冬阻隔在遥远的过去了。
“科弗利?”她问道,但她是在睡梦中说话。他走回到他的椅子边。他看出她如今是多么地消瘦,但是他仍然乐意去相信她终究还是没有改变她的精神和活力。她不仅独立地生活,她有时候还似乎创造了她自己的文化。她认为,在死亡的问题上,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缓解与掩饰的。她的礼仪是勇敢的、举世无双的、深奥的。她心爱的房子所带有的那年久失修的阴郁气氛,那骗人的女佣,那开裂的玫瑰花—她似乎将这一切满意地安排在自己周围,就像古人在临死前充满信心地给自己备足上远路的食物和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