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派克袭击者_2011年夏末(第9/24页)

总而言之,手机应用分析他摄入的食物成分和营养素,对比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FDA)建议的重要维生素、酸类、脂肪类和其他成分的每日摄入量。假如他的饮食足够健康,那么结果图表就应该是一条平缓的绿线,但事实上那条线的颜色却像报警按钮一样鲜红,因为他严重缺乏维持器官健康所需的全部重要营养素。他不得不承认,最近他的眼球和发梢染上了令人惊恐的黄色,指甲变得越来越薄脆,经常啃着啃着就突然垂直劈裂到根部。最近他的指甲和头发完全停止了生长,有些地方开始后退甚至向后翻卷,以前戴手表的位置长出了几乎是永久性的皮疹。一方面,他每日热量摄入往往远不足两千大卡,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自己需要的健康饮食完全是另一种热量,也就是新鲜的天然有机食品提供的热量,但考虑到智能手机及捆绑的短信与流量套餐给每月信用卡账单带来的压力,那些食品对他来说昂贵得遥不可及。他明白其中的矛盾,花钱买一台教他如何健康饮食的机器却害得他负担不起健康饮食,这实在是个讽刺的结果。还有,对,手机及套餐是他用信用卡买的,信用卡的欠款正在令人痛苦地增长,付清的可能性就像大陆漂移似的逐渐远离。房贷按揭也一样,债务持续增加,因为地产经纪人几年前(当时芝加哥乃至全美国的房地产市场还没有这么一团糟)说服他通过“负摊销抵押贷款”[6]的方式申请了新的房贷,当时让他发了一笔横财,他买了高清电视、几台高级游戏机和昂贵的家用电脑工作站,现在却成了巨大的财务灾难,按揭金额令人惊愕地不断上涨,而房屋价值已经崩溃,跌到了一个可怕的极低点,就好像他家经历了什么毁灭性的冰毒作坊爆炸。

他因此感到精神紧张,加上其他的财务和生活费问题,压力大得让他的心脏变得不太正常,悸动抽搐,就像有人从内部机械地敲打他的胸腔。正如莉萨说的:“没了健康,你就什么都没了。”他靠这句话来为自己辩解:他购买高级电子产品和电子游戏正是在帮自己减轻压力。

这正是今天的转折点。在他完成为新饮食计划做准备的种种琐事之前,他决定先完成他的另外一些琐事——《精灵征途》:每天必须完成的二十个任务,帮他获取非常酷的游戏奖励(例如能骑的狮鹫兽、巨大得难以想象的斧子、让他的角色四处走动的时候显得衣冠楚楚的套装)。这些任务——通常是杀死某个小敌人,跨越险恶地形送信,寻找丢失的重要小玩意儿——一日不断地连续四十天完成这些任务就能以数学上最优的时间解锁奖励。这本身就是一项奖励,因为每次成功做到就会焰火齐放,鼓乐大作,名字登上《精灵征途》最强玩家榜,联系列表里的所有人都会发来恭贺和赞美的留言。在游戏里,这个待遇就像婚礼上的新郎。庞纳吉控制的不是一个角色,他的角色加起来足够组成一支棒球队,等他的主角色完成二十项日常任务后,他还要为备用角色重复这些任务,因此他必须完成的每日任务有两百个左右——甚至更多,取决于他想让多少个备用角色升级。这意味着整个日常任务时间加起来要花他五小时左右;尽管他知道玩五小时游戏对大多数人来说已经超出了最高忍耐限度,但这五个小时于他仅仅是正式玩游戏前的先决条件,只是真正行动前的热身活动,是享乐开始前必须克服的小小障碍。

就这样,等磨人的每日任务结束,天已经黑了,连续五小时机械运动后,他的大脑只感觉眩晕和渺远,像便秘似的塞住了,他丧失了完成更高等级工作(例如购物和烹饪)所必需的注意力、驱动力和体力。于是他待在电脑前,用六倍浓度的拿铁咖啡和冷冰冰的墨西哥玉米饼补充体能,继续玩了下去。

到了此刻,他已经玩了那么久,他想睡觉,闭上眼却发现幻觉闪得更厉害了,睡眠离他还远着呢,因此庞纳吉只好下床,重新开机,看有没有哪个西海岸的玩家还在线,再开一盘任务。几小时后,他会登入澳洲的服务器,再次屠龙。然后凌晨四点,日本的铁杆玩家总算上线,他的运气终于来了,他会和他们组队,再杀两次恶龙,到最后杀龙带来的感觉不再是喜悦,而是例行公事甚至有点沉闷。往往在印度人现身的时候,幻觉平息成了麻木而模糊的一团,他觉得世界朦胧一片,就好像脑门离脸隔了将近一米远,但这会儿他睡不着,他需要时间来舒缓精神,于是他取出一张看了无数遍的DVD塞进播放器(他的想法是放着电影,他可以打打瞌睡,因为他太熟悉这部电影了,根本不需要过脑子),电影是他收集的大毁灭灾难片之一,地球在这些电影里被毁灭了无数次——陨石、外星人、地磁异常活动——没过十五分钟,他的意识就变得模糊。看到主角搞清楚政府一直在隐瞒事实,明白大难即将临头,这时候庞纳吉的大脑逐渐放空,回想这一天,茫然之间想到今天下午他正准备开始健康饮食,也许是因为到头来发现今天并不适合开始健康饮食而感到愧疚,他又剥开一颗巴西坚果,心想循序渐进也许更好,巴西坚果是他目前生活方式和未来健康饮食生活方式之间象征性的桥梁。他大脑放空,盯着电视的茫然双眼仿佛属于一条死鱼,他吞下咀嚼过的一团巴西坚果,望着足有加州那么大的石块落向地球,能够融化骨头的烈火扫灭万物,杀死人类,彻底湮灭一切。他从沙发上起身,外面已经是黎明时分,他思索着整整一天都去了哪儿。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卧室,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泛黄发白的头发,眼球因为疲惫和脱水而充血。然后他爬上床,他不是“坠入梦乡”,而是一头扎进了突然吞噬一切的黑暗。在近乎昏迷的状态下,他努力留在脑海里的记忆是他在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