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敌人、障碍、谜题、陷阱_2011年夏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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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缪尔站在母亲的公寓门口,手放在微微打开的门上,让自己做好推开门的准备,但他觉得他做不到。“别害怕。”他母亲曾经说。她最后一次对他说出这几个字是二十多年前,自从那天早晨以后,他就有被母亲的鬼魂纠缠的感觉,他总是想象她就在附近,隔着一段距离监视他。他偶尔会检查窗户,在人群中寻找她的面容。他每时每刻都在琢磨他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子,尤其是在他母亲眼中,有可能正望着他的母亲。
但她并没有在看他。萨缪尔花了很久才把她从各种念头中去掉。
她一直是一段沉睡的记忆,直到此刻,他努力让自己冷静,恢复镇定,在脑海里重复昨晚扫视那些网站时读到的建议:从头开始。不要互相侮辱。保持边界。慢慢来。建立你的支持网络。还有最重要的,首要的第一戒律——你的父亲或母亲很可能与你记忆中的那个人迥然不同,准备好接受这个事实。
确实如此。她不一样了。萨缪尔走进她的公寓,看见她坐在厨房旁的宽大木桌前,像接待员似的等着他。桌上有三杯水,还有一个手提箱,桌旁有三把椅子。她坐在桌前看着他,没有笑容,对他的出现毫无反应,只是双手放在大腿上静静地等待。从前的棕色长发变成了军人般的严肃短发,如今的银色更像一顶浴帽,而不是真正的头发。她的皮肤褶皱属于失去了大量体重的那种人,胳膊底下、嘴角和眼角都是皱纹。这些皱纹出乎他的意料,他意识到他在想象中从未设想过母亲也会衰老。她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背心,瘦削的肩膀和细瘦的上臂尽收眼底。他不得不提醒自己,她今年已经六十一岁了。他忽然担心她是不是没饭吃,然后又惊讶于自己居然会这么想,会为她感到担心。
“请进。”她说。
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他母亲的公寓有那种弥散性的寂静感,这在城市里非常罕见。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他没有坐下。此刻他无法忍受自己这么靠近她。她张开嘴,像是想说话,但没有发出声音。他的意识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了声音:冲马桶,水龙头拧开又关上。卫生间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他穿白色系扣衬衫、棕色领带和棕色正装裤,两种棕色不完全相同。他看见萨缪尔,说“安德森教授,你好!”,向萨缪尔伸出湿漉漉的手。“我是西蒙·罗杰斯,”男人说,“罗杰斯与罗杰斯事务所的,你母亲的辩护律师,咱们通过电话。”
萨缪尔看着男人,一时间有点迷糊。律师露出愉快的笑容。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削,但肩膀宽得出奇。他的棕色头发剪得很短,因为男性发际线的提前后退而难以避免地变成了缺乏艺术感的M形。萨缪尔说:“见面需要律师在场?”
“很抱歉,这是我的主意,”男人说,“我坚持要在客户录证词时在场。这是我服务的一部分。”
“这又不是录口供。”萨缪尔说。
“从你的角度看不是,然而你并不是被录口供的那个人。”
律师拍了一下巴掌,慢吞吞地走向桌子。他啪的一声打开手提箱,取出小采访机放在桌子中央。衬衫贴合他肩膀的曲线,在其他部位却松垮垮的,萨缪尔意识到,这让他看起来像个穿了老爸衣服的孩子。
“我在此的角色,”律师说,“是保护客户的利益,包括法律、信托和情感方面。”
“是你求我来的。”萨缪尔说。
“没错,先生!有一点很重要,请记住,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你答应写信给法官,解释你母亲为什么值得宽恕。我的任务是帮你写上述这封信并确保你来这儿没有——怎么说呢?——歹意。”
“难以置信。”萨缪尔说,但他不确定哪一样更难以置信:是律师怀疑萨缪尔图谋不轨,还是律师居然猜对了。因为萨缪尔根本不想写信给法官。他今天来是为了履行他和佩里温克尔的合约,搜集他母亲的丑事,最终公开羞辱她以换取金钱。
“今天这次见面的意图,”律师说,“首先是帮你理解你母亲的行为,她勇敢地抗议了怀俄明州的前州长。其次,阐述她为什么是个了不起的人。其他一切,先生,都完全在我们的关注范围之外。想喝水吗?果汁?”
费伊始终沉默地坐在那儿,不参与对话,但依然完全占据了萨缪尔的脑海。他对她的警觉就好比她是一颗就在附近但他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