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圈大_1968年夏末(第4/30页)

他叫塞巴斯蒂安。他系着一条满是油污的白色围裙,擦手的地方抹成了灰色,他蓬乱的黑发像碗似的扣在头上,挡住了他的眼睛,他不好意思地望向众人,说:“对不起!”他站在一台机器背后,机器的构造像是火车头:金属铸造,通体黑色,闪着润滑油的亮光,有着银色的转轴和犬牙交错的齿轮。机器嗡嗡震动,内部时不时响起金属物滚落滑道的叮当响声,就像一把硬币撒在桌上。这个男人——年纪很轻,橄榄色的皮肤,神情羞愧——从机器里拉出一张纸,费伊意识到机器是印刷机,那张纸是一份《自由之声》。艾丽丝对他喊道:“喂,塞巴斯蒂安!你在折腾什么?”

“明天的报纸。”他微笑道,把那张纸拿到灯光底下。

“什么内容?”

“写给编辑的来信。我有一大摞。”

“有看头吗?”

“能炸了你的脑袋,”他答道,把更多的纸张塞进机器底部,“对不起,你们请随意,就当我不在。”

于是众人又转过身,集会继续下去,费伊的视线却留在了塞巴斯蒂安身上。看他如何摆弄旋钮和曲柄,看他如何放下机器的头部,将墨水印在纸张上,看他如何抿紧嘴唇集中精神,看他白衬衫的衣领如何被染成深墨绿色,她心想,他多么像个可爱而马虎的疯狂科学家啊,她感觉与他建立起了联系,就是局外人彼此之间的那种亲近感,这时她听见人群中有人在说高潮。费伊扭头去看说话的人——高个子,金发像瀑布似的垂在背上,脖子上挂着一串珠子,穿亮红色的衬衫,领口开得很低。她俯身向前,提出有关高潮的问题。你们是不是只能在一个姿势下达到高潮?费伊觉得难以置信,房间里还有一个男人,她居然在说这种话。机器在她们背后冲压纸张,搏动的声音仿佛心跳。有人说你可以在两个姿势下达到高潮,甚至有可能多至三个姿势。另外一个人说高潮是虚构的,是医生捏造的概念,用来让我们感到羞耻。羞耻什么?我们没有男人那样的高潮。众人纷纷点头。她们继续讨论。

有人说你吸了大麻可以高潮,有时候嗑了迷幻药也行,但吸了海洛因就不行了。有人说自然状态下的性爱才是最好的。一个女人的男人只有喝醉了才能做爱。另一个女人的男人最近要她灌肠。有个男人在做爱后花了一个小时用拖把和杀菌剂清洗卧室。还有一个女人的男人给自己的阳具起名叫肉泵筒先生。还有一个女人的男人在结婚前只肯口交。

“自由性爱!”有人喊道,其他人大笑。

因为无论报纸上怎么说,这个时代都不属于自由性爱。自由性爱只存在于纸面上,广泛地受到谴责,极少有人实践,遭到了恶劣的宣传。女人赤裸着上身在伯克利校园公开跳舞的照片广为传播,也广受抨击。全美国所有人家的卧室里都在聊着耶鲁大学的口交丑闻。所有人都听说了巴纳德女子学院的姑娘未婚同居。大学女生的下半身抓住了人们的想象力,曾经贞洁的姑娘不到一个学期就变成荡妇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杂志文章谴责手淫,联邦调查局提醒民众当心阴蒂高潮,国会派人研究口交的危险。官方言行从未如此露骨。政府提醒母亲注意性爱成瘾的信号,提醒孩童拒绝犯罪和摧毁灵魂的快感。警方直升机飞过海滩,抓捕赤裸上身的女性。《生活》杂志称淫妇有阴茎嫉妒情结,真汉子正在被她们变成娘娘腔。《纽约时报》称无所不在的奸情导致年轻女性患上精神疾病。中产阶级家庭的好孩子纷纷变成同性恋、毒虫、辍学者、披头族。千真万确。知名新闻主播克朗凯特在节目上说的。政客信誓旦旦,说要强硬镇压。他们责怪药物、放任自流的自由派父母、节节攀升的离婚率、下流的电影、脱衣舞俱乐部、无神论。人们惊愕地看着年青一代失控发狂,摇着头去寻找更刺激感官的故事,找到后就一字不落地贪婪阅读。

这个国家的健康标准似乎就是中年男性对大学女生行为的看法。

但对于年轻女性来说,这个时代并不属于自由性爱,而是属于笨拙性爱,尴尬、紧张而无知的性爱。没有人写这种报道,讲述信奉自由性爱的姑娘如何聚集在黑洞洞的房间里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她们读过所有的文章,而且深信不疑,因此认为自己确实做错了什么。“我想当个嬉皮士,但我不希望我的男朋友睡其他女人。”许多姑娘发现自由性爱依然与各种古老的命题纠缠在一起:嫉妒,羡慕,权力。这是一种偷梁换柱的把戏,自由性爱的真实效果完全比不上它天花乱坠的宣传。